短篇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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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秋天女士死在她最讨厌的季节。
天空在下毛毛雨,裹挟着南方入骨的风。震耳的唢呐,夸张的哭声,火烧得嗞嗞响,最后只剩几抔灰被雨打湿。捧起,是那么轻飘飘。
队伍从祠堂离开,一路摇摇晃晃地往山上走。
地面湿滑,中间摔了几回,素白的衣服染上了泥渍。没甚在意,仍是跟着走。
愈近,愈白。
我只觉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白色的人,白色的幡,白色的花圈,白色的骨灰盒。
连棺椁都是白色的。
压得人喘息不得。
擦了擦盒子外围的水珠,小心翼翼放入,看黄土一点一点掩埋,隆起一个包。
这就是了。
这就是我和林秋天女士见的最后一面。
她瘦得不成样子,在升腾的火焰里化为了几两尘埃,装进小小的骨灰盒,埋入不见天日的地底,只有一块碑作伴。
“我们茶茶,要好好活。”
这是她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在我蜷缩在沙发里的时候,在我半夜哭醒的时候,在我站在阳台的时候。
在她躺在冷冰冰的病床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你要带着我们茶茶……好好活……”她嘴唇张张合合,几乎是用气音说。
没有等到回答。
患癌的第四年,爱漂亮的林秋天女士永远闭上了眼睛。她再也看不到萱花镇的落叶纷飞,孩子们在街上玩闹;再也骑不了自行车绕过半个小镇,只为了给丈夫买一份糖炒栗子;再也不能拍着宝贝女儿的背,告诉她,“有妈在呢”。
有妈在呢。
那怎么,你先离我而去呢?
冷落的雨打湿了路边的枯草,我没有撑伞,仰头,眼睛被雨幕浸湿。
梁祝康先生走在前面。
就算是丧服,他也能穿出一丝不苟的儒雅气质,冷漠得与这雨融为一体。他面无表情,脚步匆匆,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地方。
他没有回头过。
没有看她一眼。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被雨和雾模糊,那么冷酷,那么凉薄。
一如既往。
—
听林秋天女士说,她和梁先生是相亲认识的。“那时的他才二十出头,穿一件白衬衣,胡子拉碴,坐在我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看就是被强拉来的。”
小院里金光灿灿,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我趴在她脚边,仰头便见一双温柔的眸子。
“后来呢?”
“后来啊,”有风吹起她的发丝,在金色阳光里,她笑得眉眼弯弯,“后来就有了我们茶茶啊。”
我们茶茶,她总是习惯这么叫我,仿佛我是被全世界珍爱的宝贝。
可我明白,我只是林秋天的宝贝。
萱花镇的人们都说,梁先生是一位好老师。
他在下雨天里把伞借给学生,自己淋了一路的雨回家。
他在夏日炎炎的午后,帮着学生割稻子。
他为发烧的学生垫付医药费。
他带着他们放风筝,摘桑葚,奔跑在绿色的田野。
而——
那天没有带伞的还有我。
我生病他总是不在。
无论我在他身后怎么喊,他都不会回头。
我和妈妈,都不值得他回头。
—
一月十一,冬,雨。
【我时常觉得,他不爱我们。】
黑夜里,只有手机屏幕还有一丝光亮。
小熊很久都没回复。
擦了擦残留的眼泪,下床。
十点半,厨房的灯却亮着,那个男人抿着唇在洗盘子。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将案板上的菜刀往里推了推,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睡不着?”嗓音略微沙哑。
我靠在门框上,不语。
“吃药了吗?”
暖黄的光线自他头顶投下,罩下一片阴影。他微微驼背,袖子没挽都未发觉,湿了一片。
“你哭过吗?”我问他。
你哭过吗,为你妻子的死。
你会痛吗?
那个在门口张望着等你回家的女人,那个戴着眼镜为你缝补衣服的女人,那个大热天给你送水的女人,那个十年如一日为你洗手作羹汤的女人。
那个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躺在病床上还操心着你一日三餐的女人。
那个,目光总是追随着你的,你的爱人。
你……爱过她吗?
有,后悔没好好对她吗?
满室的沉默里,只有水滴落的声音。
身后是一整片的黑暗,他背对着我,将头压得更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明白,我等不到回答的。
也没有意义了。
转身欲走,他终于出声:“现在还会想着自杀吗?”
一月是萱花镇最冷的时候,窗户紧闭,风四处逃窜,透过缝隙钻入人的脖颈。万籁俱寂,我手脚冰凉。
“是不是……因为我……”
灯光在我面前圈下一个框映在地上,我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身处其中,黑色的,摇晃的,隔绝的。
突然很想刺痛他,让这个总是风轻云淡的男人难堪。
“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于是我刻薄地说。
—
【他一定很爱你们。】
收到这个信息的时候我已经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
小熊还是寡言,每次我们聊天他都只发短句,但我很珍惜这个网友。他那些生硬的词句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细腻,陪我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日夜。
只是这一次,没人能再安慰到我了。
枕巾湿了半边,脸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下床洗脸,却发现厨房的灯还亮着,盘子叠得整整齐齐,灶台不见一丝污垢。
没人。
他的卧室就在一边,门虚掩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手机静静躺在被单上。
没设密码,很容易解锁屏幕,一打开就是微信聊天页面。
十一点五十分,发出【他一定很爱你们。】
联系人:宝贝女儿。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喜欢茶茶?”
“怎么会呢?床头上那只小熊不是爸爸送你的生日礼物吗?你被男孩子欺负,是不是爸爸帮你讨回公道的?每次茶茶生病,爸爸都会买茶茶最喜欢的糖葫芦哄茶茶开心。”
“爸爸啊,最喜欢我们茶茶了。”
家里大门敞开,外面黑咕隆咚。
编辑框里没发出的一句话,重重锤击着我的心脏。
【我们茶茶,要好好活。】
—
林秋天女士去世的第五天晚上凌晨一点,我终于在她坟前找到了梁祝康先生。
那时天空在下小雨,气温接近零度,他只穿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衣,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怔怔回头。
手电筒的光照在他脸上,只剩惨白。
我忽然记起很多事。
其实爱吃糖炒栗子的从来不是他。每次林女士买栗子回来,他都默默剥好,再假装随意推到她面前,说自己吃腻了。
他也曾骑着车穿梭在小镇街上,为她买漂亮的裙子,和店家砍价吵得面红耳赤。
我见过的。
我见过梁祝康先生怎样笨拙虔诚地爱着林秋天女士。
我见过他手机联系人备注上写着“爱人”;见过他红着脸将路边采的无名花别在年轻的妻子耳后;见过他半夜抱着发病难受的妻子,无助地亲吻她单薄的后背;见过夏日夜里他为她扇风,她靠在他肩头熟睡,清冷月光照亮了他的眼,他仿佛看着一生的挚爱。
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
我忘了四年前妈妈确诊那天他迷惘的眼神,忘了一年前我从医院出来他佝偻着的背。
妻子患癌,女儿抑郁。
我忘记了,他也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一个会脆弱的丈夫和父亲。
雨还在下,他穿着第一次见林女士的那件衬衫,那上头泥点斑斑,凛冽冬风将他的身形雕塑得愈加微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瘦,这么老了呢。
我慢慢走近,看见坟头插着一朵枯花。底下的一抔黄土,是他白天亲手捧上去的。
“你要带着我们茶茶……好好活……”
我总算明白了,林女士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看似凉薄,从不说爱的倔强老头,内心深处究竟藏着怎样深沉的爱意。
他是极有可能,将那把锋利的刀,插进自己已经死去的心脏的。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无法掩饰住悲伤,连青山和冬雨都在哀戚,风在耳边呜呜响。
“爸……你怎么……”
他低垂着头,有晶莹的东西砸在地面,被泥土吞噬。苍老的指抚上冷硬的碑,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喃喃道:“她一个人在这,会害怕的。”
“你妈她,最怕黑了。”
山里黑黢黢一片,往下是一望无际的天涯。
重重叠叠的黑暗,看不到头。
偶有飞虫循着光在灯下跳舞,艰难地扇动脆不可堪的翅膀。冷气入骨的天气,连眼泪都冻结。
“我和你妈第一次见面那天,”他跪在墓前,失了魂魄似的,“她穿着一件青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耳后夹着一朵花,就算我再不会说话,她也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那时候是秋天,老街上自行车叮当响,阳光照在她脸颊,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好漂亮。从那以后,我爱上了秋天。”
秋天,是林女士喜欢的秋天。
秋天,是林秋天。
“没人知道,我对她一见钟情。”
他深深弯腰,凝视着手里已经沾染上血色的刀。
“没人知道,我爱她。”
是啊,你爱她,所以即使不是萱花镇本地人,你仍旧选择留在这里,给她建了一个家。
你爱她,所以在小院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花。
你爱她,所以有了我。
你爱她,所以在她下葬的这天晚上,跌跌撞撞地跑到她坟墓前,一个人哭。
“我好想她。”
你爱她,所以,试图到永无止境的黑暗里,永远陪着她。
她知道吗?
她知道这个书呆子、老顽固,深深爱着她吗?
她一定知道。
没人比林秋天更爱梁祝康。
没人比梁祝康更爱林秋天。
没人,比林秋天和梁祝康,更爱梁茶茶。
一个总是装作冷酷,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颗心。
一个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爱着的两个人。
一个,说着最伤人的话,有最脆弱的心。
这就是我们一家三口。
怪异,又莫名和谐。
我在他身边坐下,任由泪珠划过脸颊,于下颌汇聚,掉落。
“爸,我们去见她吧。”
她怕黑,我们就陪着她。
无论是淡漠的人间,还是冷寒的地狱,我们一家三口,要永远在一起。
一起,去到地底。
一起,哪怕是死。
不要留我一个人。
不要抛下我。
水果刀落在沙砾上的声音格外突兀,锋刃倒映出一张惊诧到失去颜色的脸。
“反正……”
“不。”他踉跄起身,打断我,“不,不可以。”
雨珠打在墓碑之上,小小一颗慢慢融汇,划过镌刻的名字,像是谁在哭泣。
满世界的黑,满世界的雨,我们父女俩沉默对视。
最终,他声音沙哑。
“回家吧。”
—
林秋天女士下葬的第二天,梁祝康先生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山茶树苗。他特意叫我一起帮忙,但其实也没让我干什么。
我蹲在一旁,看他挖坑,填土,浇水,额上渐渐冒出汗。
“气象台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它不会冻死吗?”我拨弄着树叶说。
他停住动作抬头,眼窝凹陷,“不会。”
又补了一句:“哪有这么脆弱。”
话里有话。
他盖上最后的土,用铁锹压严实,撑着把头眺望远方。这时候仍在下毛毛雨,他的头发像是全部白了。“它会慢慢长大,开白色的花,到时候我们每天摘一朵去看你妈,她喜欢。”
心又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我很想问他,昨天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死,为什么,我们父女俩要苟延残喘地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地活着。
“你妈她……本来一年前就该走了的。医生说她最多三年。”他没看我,眼眶红红地望着这萧瑟的雨和朦胧的雾,声线颤抖:“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大约……是知道的。
“舍不得……”
四面都是白墙,她躺在那儿,像一张白纸,薄得一戳就破,一吹就散。那时候她已经不太能说话了,神智也不清明,只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掉泪。
“妈……妈舍不得……”她用破碎的字词拼凑成句,每吐出一个字就要难受地喘息,“舍不得我们茶茶……”
她说舍不得,舍不得我,舍不得让我一个人在夜里哭。
明明,明明她比我病得更重,却执着地与死亡赛跑。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硬生生多捱了一年病痛的折磨。
她拼命想在人间活着,而我时刻想着去死。
值得吗?
妈妈,值得吗。
我正失神,头顶落下一只宽大的手,他站在我面前,温柔地注视,像林女士一般,字字坚定。
“我们,一起活着。”
—
小年这天,我们进市里。
临近春节,大街上车水马龙,随便一扇车窗都是归家的游子翘首以盼。路边的店面开始挂上了红色灯笼,商场里人满为患,热气腾腾的烟火熨贴得人的心脏也发烫。
梁先生说这次是托关系给我找的医生,看得出来他信心满满,一路上少见地话多。
我不好拒绝,虽然我认为再找多少医术精湛的医生也无济于事。心理疾病哪是那么轻易就能治好的呢?但我又不想磨灭他的希望。
我知道他半夜会偷偷来我房里,看看我是不是安然入睡。如果我在梦里颤抖,他便隔着被子生疏地拍拍我的背,像小时候我生病时哄我入睡一般。家里所有钝器早在一年前就收起来了,厨房门时常紧闭,安定也被他严格把控着量。
他牢牢牵着我的手,生怕和我在人间走散。
他已经够累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自私。
要好起来才行啊。
我只有爸爸了,他也只有我了。
进门前,手机“咚”的一声,有新消息。我淡淡瞥了一眼。
“赵医生。”梁先生热络地打招呼,姿态竟然谦卑。
那医生抬头的瞬间,我脑内“唰”地划过一道白线。
太像了。
面部轮廓,嘴角勾起的弧度,鼻和眉。唯有隐藏在眼镜之下的一双眼睛,温润亲和,少了几分凌厉与骄傲。
不是他。
也对,怎么可能是他。
“你们好,请坐。”他温和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
全程都是梁先生在跟医生解释情况,而我只顾着填测试表,以及发呆。
这位赵医生看起来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多少岁,却少年有成坐上了主任的位子。可能因为年龄相仿,又或者别的原因,在他说“可以聊一聊吗”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久违地产生了倾诉的欲望,那情绪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来,霎时填满整颗心脏。
说吧,说出来。
那些不曾言及的痛苦,那些暗夜里滋长的厌弃,那些悬在头顶的、锋利的,时刻准备插.入身体的长剑。
冷冽冬风刮过辽阔大地,医院走廊外来来往往,消毒药水侵入每一个角落。我没有让梁先生在场,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罪过,没必要再让他承担。
在这个纯白无暇的房间,在这个和他眉眼相似的人面前,我抖着嗓子,开口的那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海水挤压着心脏。
“我是一个杀人犯。”我说。
手机短信里的每一句话,社交平台上的每一条留言,那些叽叽喳喳的,犹如针尖的,密密麻麻的——全都汇成这一句。
说出来了。终于。
赵医生执笔的手顿住,脸色微变。
“我是杀人犯。”我看着他的眼睛重复,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类似于审判,厌恶的情绪。可他没有,只是惊讶了几秒,点头示意我继续。我居然有些失望。
“一年前,我上大二,和同班的一个男同学在教室里讨论小组作业。”我避开他的视线,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盆绿植,在冬日里生机盎然。“那时候还是白天,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把门反锁了,朝我扑了上来,扒我的衣服。”
攥紧了衣摆,我忽然觉得浑身冷透了,像有人剥了我的外衣,目光赤.裸裸地在我身上逡巡。明明我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风都透不进来。
“我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平时看着很端正的一个男生,眼睛里忽然迸射出那么吓人的光,手摸上了我的腰。”
即使时隔一年,我还是能回忆起那令人窒息的一分钟。那双陌生的手带着粗砺感,暴力地扯开我的衣扣,和黑得不见底的深渊一同落下。从此,我的世界天崩地裂。
赵医生蹙眉沉默听着,他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说。或许他看出了我的难堪和不安,倒了一杯热水推到我面前。手贴上杯壁,心脏被烫了一下。
“我拼命地推,拼命地喊,最后摸到旁边的电脑砸了他的头,砸出了血。”我小心地,缓慢地喘息着,手指紧紧握住唯一的热源,“我逃了出去。”
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拢紧了狼狈的衣衫,跌跌撞撞地回到阳光里。
——我以为我回到了人间。
——没想到却坠入更深的地狱。
社会舆论里常常对受到侵害而选择忍气吞声的女性嗤之以鼻,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也告诉我,要站起来反抗不公,要保护好自己。
——而当我真正这么做时,想象之中的正义并没有到来。
伪君子营造的完美人设,富贵人家的权势欺压,无人目睹的真相,学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劝告……流言像被挤破的气球炸开,最后罪魁祸首变了我。我是狐狸精,我是婊.子,我不要脸地去勾引富家子弟,败露之后倒打一耙污蔑他强.奸未遂。
“无辜”的“受害者”趾高气昂,吃瓜群众操着“正义”的刀,刀刀割人血肉。恶毒言论充斥手机,排山倒海般要将人压垮。
即使这样,我都没有放弃。那时的我,足够年轻,足够单纯,对社会,对法律,怀抱着最真诚的希冀和信任。
直到——梁先生在上班途中被人跘倒摔了腿,林女士床头多了一捧菊花,家里陡然进了小偷,保险柜被撬开。
我才意识到,我干不过他们的。
这个世界,有些规则本就无用。它早就圈定了范围,苦难者注定一辈子苦难,高高在上者永远脚踩枯骨,俯视平庸,践踏穷苦。
“我害怕了,也软弱了。”手上的热度在慢慢消退,不知什么时候,赵医生摘掉了眼镜,眉头深锁。“我以为事情就这么到此为止了,我连父母都没说。”
“我没想到他会为我出头。”
用那么义无反顾,又那么惨烈的方式。
那个男孩,一头栗色的发,微卷,眉总是上挑着,漆黑的瞳孔如墨,有时沉静如水,有时又张扬热烈,明媚如春。记忆里他喜欢穿亮眼的颜色,以至于人们提起他时,总会联想到璀璨的太阳,耀眼的风。他应该会是女生们学生时代仰慕的对象,那种——“后来我遇见了很多人,但都比不上你让我惊艳”的,连回忆起来都会自动为其镶上金边的,让人无法忘却的存在。
“明明,我们没什么交集的。至多就是影视文学课时共用过一只耳机,学号挨在一起,期末考试他向我借过一支笔,羽毛球选修做过搭档。我们连联系方式都没有。”
后来我想起那个冬日,总是会不自觉掉眼泪。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冰冷的脸庞,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睁着,血一茬一茬地从破碎的胸膛涌出,渐渐淹没了白色的地板,铺满了我的眼球。
赵又临死了。
他那样一个自由桀骜的少年,那样一个一颦一笑都该沐浴在春风里的少年,为了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与他毫不相干的人,死了。
还是那个教室,还是没有摄像头,可地上的血色却那么显目,看一眼都会心惊肉跳。
他的拳头死死攥着,两个警察花了好大力气才掰开。
小小一枚录音器。
“没错,我就是想上她,谁让她整天装清纯,我怎么撩她都没反应。”
“报警又怎么样?还不是拿我没办法。我告诉你,早晚有一天我要她求着我……”
污秽不堪的语言在继续,接着是一声闷哼,拳打脚踢的声音持续了一分多钟。
……
“这什么东西?你录音?操.你妈的。”
……
“给我!!”
……
“赵又临,我早他妈的看你不顺眼了,你去死吧!!”
……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带刀,也许他就是这么卑劣龌龊的人。也许他还妄想着靠他那个市长爸爸替他摆平一切罪行。只是这一回,他逃不了了。
我也逃不了。
“我记得他好像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入学的,在校的两年多一直拿奖学金,参加了很多次全国大赛,还是学校辩论社社长。”
眼眶泛酸,恍惚之间,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走廊脚步匆匆,杯子里热气丝丝缕缕升腾又湮灭。窗外大雨忽至,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树枝。这里,是地狱,还是人间。
“他应该有光明的未来的。”
毫无疑问,毕业之后他一定是我们班最有出息的一个。或许会以优秀校友身份出现在学校招生宣传栏里,来来往往的人为他优异的成绩和英俊的长相驻足。或许会成为周老头最念念不忘的一个学生,他会在一届届学弟学妹们面前反反复复提起他的名字,讲他的叛逆,讲他的天才。或许在很多年后,他依旧站在山巅,是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王者之姿。
可是——天才的少年陨落了。
以一种意料之外的狼狈,最令人不甘的下场。
“是我害死了他。”眼前朦朦胧胧,泪珠糊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别的,只有那个人,那个叫赵又临的少年,他躺在血泊里,死不瞑目。那双眼睛,在梦里,源源不断地漫出红色的液体,将我包裹着,拉着我坠落,坠到最深处。
我无法止住层层叠叠涌上心脏的疼痛,喉咙也像被刺穿:“我应该去死。”
无数次,我在午夜梦回时哭着醒来,望着满世界的黑,这么暗示自己。
[梁茶茶,你真的恶心。]
[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
[你为什么还不死?你到底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应该死的人是你。]
[你可真有本事,一下子害了两个人。]
[你们全家都应该去死!!]
是啊,他们说的没错。
我的确,没有资格活着。
“他的父母,他的家人朋友,应该恨死我了吧。我应该给他们下跪,然后去地狱赎罪。”水早就凉透了,连带着我的体温。握住杯壁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我感觉不到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啊,赵又临。
真的对不起。
如果我不招惹那个混蛋就好了,如果他说要跟我一组的时候我拒绝就好了,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教室就好了……如果,你不认识我就好了。
你就不会……
“都是我的错。你会后悔吧,为了我这样的人,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我这样一个又懒又馋,上课爱打岔,总是嘻嘻哈哈的人。我这样一个,你人生中的过路人。
泪水和外面的暴雨一样滴滴答答地落入杯内,砸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他不会后悔。”稍微喑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抬眸,赵医生眼眶发红,却笑着看我。“一切都值得。”
我只当他在安慰我,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却看赵医生拉开抽屉,拿了一个相框出来递给我,“他保护了心爱的女孩,所以不会后悔。”
看到照片里的两个人,我心脏骤停。
一个是眼前穿白大褂的医生,另一个,分明是……他穿一件明黄色的毛衣,懒散靠着身边人的肩,暖色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挑着眉笑,在冬日里闪闪发光。
——是赵又临。
“我是他哥哥。”
我倏地抬头,目光触到赵医生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轮廓。那种熟悉感,果然不是凭空而来的。我忽然不敢看他,烫手似的将相框推回去,把头垂得更低。
我害死了他的弟弟。
我是罪人。
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对面的视线一寸寸凌迟着我。
骂我吧,打我吧,和那些人一样诅咒我,或者要我去死,怎么都可以。
预想中的一切没有落到我头顶,赵医生声音仍旧温和,不紧不慢地:“他大一放寒假那会儿,我无意中在他手机里翻到了你的照片。那时我问他是谁,他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说。原来,是你呀,梁茶茶同学。”
原来,是我。
我倏然想起影视文学课上,投影仪坏了没法放电影,老师叫我们自己在手机上看。那一天恰好他坐在我后排,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附在我耳边:“梁茶茶,我没带耳机,我们能一起看吗?”那是极近的距离,近到他温热的吐息拂过我脸颊,近到侧头就能看清他眼底细碎的光芒。可是,他室友就坐在他旁边,捏着蓝牙耳机一脸疑惑。那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那么好听。我当时只觉得从没有人叫我的名字那么悦耳,脑子里嗡的一声。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到了我身边,男孩子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在下午两点钟的阳光里相视一笑。
“梁茶茶……茶茶……”
以及,录音的最后,他呼唤我的名字,那么渴切,那么缱绻。
“他喜欢你,所以为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有意义。”他的哥哥笑着说,嘴角弯起的弧度和他那么像,“我和我爸妈也从来没怪过你,他做了正确的事,我们为他骄傲。”
是吗?从来没怪过我吗?
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一家人啊。
我捂住心口哭得更凶,泪水止不住淌过下颌,掉落在手心里,灼烧着掌心的纹路。
人们说,被爱的人才会哭。
“都是缘分呀,现在换我来救你啦。”头顶被摸了摸,他像是在我体内注入源源不绝的能量,用大哥哥的口吻柔软地说:“要好好活着呀,茶茶同学。带着又临的那份,活下去。”
活下去。
好多人让我死。
可是,又有好多人,要我好好活着。
“我们茶茶,要好好活。”
回去的路上,梁先生欲言又止。
或许,他都听到了吧。不然,眼眶怎么那么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主动拉住了他的手,摩挲着他手心粗糙的老茧。
“爸爸,快过年了。”
—
腊月二十八,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
我一个人到庙里上香。
按照萱花镇的习俗,大伙儿都是大年初一才上庙里祈福的。我原不信佛,只是这会儿,莫名想向神佛祈愿。
烛火长久不熄,浓郁檀香充斥鼻端。山林寂寞,仅我一人,在佛像前跪到了天黑。
下山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石阶上积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萱花镇有十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小学三年级。我早上推门,整个世界都被白色覆盖。兴奋地钻进爸妈的被窝,大喊着“下雪啦下雪啦”,然后被他们拖进怀里挠痒痒。
林秋天女士不喜欢冬天,因为一到冬天她的手就会生冻疮。梁祝康先生也不喜欢。我问他为什么,他拉着林女士的手给她涂药膏,淡淡说“太冷了”。
我却是喜欢冬天的。
喜欢热腾腾的烤红薯,喜欢在窗户上哈气画笑脸,喜欢穿成喜庆的样子讨红包。喜欢冬天的一切。
再后来,我也不喜欢了。
因为冬天代表死亡,代表离别。
而那些甜蜜的记忆,好像很遥远了。怎么抓也抓不住,在回忆里捞,只捞了个空。
嘭——
没注意看路,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蹲儿。
山下万家灯火,沿路黑暗,我坐在石阶上,揉着屁股哈哈大笑。
有冰凉的东西落到我脸上。仰头,接了一脸的雪,很快又融化。
身后寺庙星火微闪,神佛安详。
“佛祖在上,信女梁茶茶,在此虔诚向您求愿。
一愿,梁祝康先生此生平安无虞。
二愿,来生还做林秋天女士的女儿,常伴左右,护她健康顺遂。
三愿,若有轮回,我愿化作金莲寺前的石子路,受千人踏万人踩,尝尽世间苦楚,赎尽罪孽。只求换名为赵又临的男子,世世安澜,生生自在如风。
四愿,信女所遇之人,万事皆胜意。”
—
金莲寺坐落于西山半腰,我脚踩平地时,鞋袜全湿了,脸颊也被蒸得发热。手机只剩百分之二十的电,到家应该够用。
梁先生一个小时前发了信息,说是要给我买糖葫芦。我想说我都长大了,不会再馋那么甜的东西了。况且今日下雪,天黑路滑,骑车不要摔了才好。
刚想打电话给他,四婶通电。这人,几辈子也不见得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
一接通,那边声音急躁:“喂,茶茶吗?你快回来呀,你爸他摔河里了……”
后面的话我再听不清。
万千种声音涌上来,堵得我快窒息。
她说什么?她说我爸怎么了?
他摔河里了……
摔河里了……
死了……
漫天大雪飘洒,我孤身站在地狱里,与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
原来有些事,你越是刻意去做,越会事与愿违。
佛祖普渡众生,唯独,渡不了满身罪戾之人。
手机信息提示音在这时响起,犹疑着按亮屏幕,手指僵硬得厉害。陌生的号码,熟悉的字眼。神奇的是,我读完心中甚至没有起任何波澜。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去死吧!]
我任由自己倒下,倒在白雪皑皑里,倒在阿鼻地狱里。
“下雪了,妈妈。”
“我怕黑。”
—
“我们茶茶,要好好活。”
好好活。
怎么活呢?
对不起啊,爸爸妈妈。
对不起,赵又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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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花镇的新年还跟往年一样,只是政府忽然禁燃烟花爆竹,于是乎连带着梁家一老一少走得静悄悄。这回哭丧的人也没上一回哭得卖力。想想也是,这大过年的办丧事,忒晦气了。
队伍走完过场,松松散散地往回走。
三座坟从左到右挨得紧凑,最右边的坟头插着一朵枯花,风一吹就松动,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墓碑旁,后来又卷着不知飞往何处。它旁边的新坟泥土堆得又矮又敷衍。再过来的一座堆得同样敷衍,倒和最右边的一般高。
这一年的冬天,是格外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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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死在冬天。
我讨厌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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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会想着自杀吗?”
不如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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