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以北

一个不爱穿秋裤的女子。

(七)我喜欢时昭。

  “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包容与支持,可能有过争执 ,有过一些不愉快,但于我而言是一段珍贵且闪亮的日子……”

  

  七点钟,太阳消失在地平线,天半明半晦,流浪的云朵被蒸腾成粉色,点缀着六月傍晚的天空。白日的喧嚣过后,属于夜晚的沸腾即将上演。KTV包厢里坐满了人,玻璃杯碰撞发出“叮”的声音,淡淡的酒精味道漂浮在空气里,社长脸颊微红,像是道别般唱着悲伤的歌。

  

  我坐在角落里,极其不自然地按着屏幕,指纹解锁黑了又亮。手机忽然的震动让心紧了紧,不动声色地稍微侧身,挡住近乎赤.裸的视线。

  

  敏儿:卧槽!听说程序表白了?? 

  我摸了摸脸,打字:嗯……应该不算吧。

  敏儿:怎么不算?他说什么了? 

  我扭捏着:……就说……喜欢我。

  敏儿:这都不算表白那怎样才算表白?

  

  我也不知道。

  

  下着大雨的屋檐,水珠落于地面,砸起水坑,总是戴一副厚框眼镜的班长撑一把透明的伞向我倾斜,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雨幕映在镜片,郑重其事地说:“时昭,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吧。”

  

  教室里,风扇将桌面的试卷吹得哗哗响,周围同学或哀嚎,或痛哭,或窃喜。讲完做题思路,前桌并没有回身,他在草稿纸上不安地划动红色彩笔,垂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声音细如蚊呐:“以后,我一直教你数学。”

  

  塞在抽屉里的带着汗湿手印的情书,陌生人的好友申请,莫名其妙出现在课桌上的奶茶,晚会上麦克风里响彻一整个校园的“我喜欢你”,幼稚园用稚嫩无比的奶音说的一句“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诸如种种,是表白吗?

  

  那时的我,是怎么回应的?

  波澜不惊,礼貌得不近人情:“谢谢。”

  再无后续。 

  

  我不认为不喜欢某人是一件需要抱歉的事情,因此从不跟对方说“对不起”。“谢谢”,一方面出于尊重,每一个鼓起勇气告白的人都令人钦佩。另一方面,谢谢我自己,足够优秀,优秀到让人倾慕。

  

  包间里应该是开了空调的,我却觉得闷热,掌心冒汗。手臂被人戳了戳,我抬头,撞上一双含情眼。绚烂的灯光打在程序脸上,模糊了他的面庞,更显得他眼睛水蒙蒙的。腿挨着腿,皮肤毫无阻碍地与单薄的衣料摩擦,逼仄的空间,暗流无声涌动。

  

  “自己玩,别烦我。”调低手机屏幕亮度,我偏过身,嘟囔着:“烦人精。”

  烦人精不满地哼哼了两声。

  

  我继续打字:总觉得他在开玩笑。

  敏儿:何以见得?程序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再说,开玩笑是要看场合的。你具体讲讲当时的情况,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说喜欢你的时候什么表情?

  我:就前几天。

  敏儿:前几天?你可真能憋,都不告诉我。地点呢?在哪里说的?

  我:……在他……床上……

  敏儿:………………………………………

  

  一连串的沉默过后,手机嗡嗡震动得更加厉害,惹得众人频频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干巴巴地笑着,示意大家继续听社长的悲伤情歌,又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人,他探究的视线收回,坐得笔直。

  

  敏儿:!!!床上?他床上??

  敏儿:你们怎么搞到床上去了??

  敏儿:卧槽卧槽!!

  敏儿:你们干了什么十八禁的事情?

  敏儿:不会是事后表白的吧?

  敏儿:[这不是通往幼儿园的车.jpg]

  

  他摸了我的胸。

  这确实挺十八禁的。

  

  我:什么也没干。他发烧要我哄,我就陪他睡了会儿。

  又心虚地补了一句:盖着棉被纯睡觉的那种。

  敏儿:你们肯定不纯。

  敏儿:[对方向你发出了涩涩邀请.jpg]

  敏儿:[你接受了对方的涩涩邀请.jpg]

  

  她哪里来的这些表情包?

  收藏了。

  

  敏儿:后来呢?

  我:后来……他就抱着我说喜欢我。

  敏儿:哦豁豁,你是不是刺激他了?

  

  我刺激他什么了?什么也没有好嘛。他就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摸了我的胸不够,还想睡我。

  色狼。

  不,色猪。

  

  想到这里,我撞了一下程序的腿,他眨了眨眼睫,作无辜状。

  

  敏儿:他当时什么表情?

  我:他摁着我,我没看到。就……还挺烫的。

  无论是他的脸,他的体温,还是他的……

  敏儿:那你呢?你什么反应?

  我吗?

  我恶狠狠踹了他一腿,然后跑了。

  

  敏儿:……

  敏儿:你可真是不解风情。

  敏儿:你当时心里就没有那种有一头春心萌动的小鹿撒欢跑的感觉吗?正常人被表白都会心跳加速,小脸泛红啊。

  

  不知道。

  不知道心跳有没有加速。

  也不知道脸有没有红。 

  只是……逃跑的时候慌张无措到忘记了穿鞋。

  

  回想那天,半遮的窗帘透进些许光线,室内像充满了潮湿的水雾,不断挤压着无处可逃的空气。深蓝色的床,宽阔坚实的男人的胸膛,头顶炽热到喑哑的喘息,他说话时喉结擦过我的头发,带来的奇异的触动……“而且……我还喜欢你。”

  

  那时的我,大脑空白了一瞬,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前所未有的感觉,像一只鼓鼓囊囊的气球濒临爆炸,心被塞得满满当当,无法思考,也无从思考。

  

  单单想起,心就膨胀。

  

  耳边有呼吸越靠越近,我没回头,用手挡开了他的脸:“干嘛?”

  “我……”程序试图探过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我推他,触手是温热的他的胸膛:“不知道。你觉得无聊就回去。”

  程序“哦”了一声,保持缄默。

  

  我把话题拉回正轨:所以,你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吗?

  敏儿:不是吧。他又不是玩真心话大冒险,也不是拿你挡桃花。

  

  “程序,我喜欢你。”

  

  偌大的包厢里,忽然响起社长的声音,洪亮到令人无法忽视。我敲键盘的手指顿住,迷蒙抬头,在灯光下,社长的脸红得不成样子,握住麦的手指在颤抖,只眼神坚定又含着希冀。

  

  她叫沈青雨,比我们大一届,性格爽朗不羁,很爱笑,总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像个小太阳,社团成员都很喜欢她,我也喜欢。不止一个人说过,我和社长很相像。我讨厌听到这样的话,总觉得被冒犯了,因此每次都会回怼对方:“不要说我像她或者她像我这种话,我会不舒服,社长也会不舒服。沈青雨就是沈青雨,独一无二的沈青雨。时昭就是时昭,举世无双的时昭。”

  

  社长喜欢程序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明显。平常大大咧咧的一个姑娘在程序面前就变得小心翼翼,展露出小女孩的娇羞,任谁看了都明了她的心意。但她从不宣之于口,在社团里也从不因喜欢程序而偏私于他。黄毛说程序靠脸上位,和社长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我当时很生气,一方面为他污蔑程序,一方面为他三言两语污了女孩子的清白。

  

  程序副社长的位置当然不是凭空得来的。他虽然是个死直男,却也拥有一点可怜的文艺细胞,就是这点可怜的文艺细胞也足够他发挥了。事实上,程序就是戏精本精,演文质彬彬的书生或是矜贵优雅的世家贵公子手到擒来,那股傲娇冷酷劲儿简直活灵活现。加之他善于运用他那泛滥的理工科直男的逻辑思维于剧本编排上,赢得了不少人气。最后,就是他的好脸蛋的加成。毕竟,谁不喜欢帅哥呢。

  

  当初,我就是为了加点学分才拉程序进社团的,谁曾想,程序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副社长的位置,和社长配合得天衣无缝,我还得听他吩咐。

  

  一晃几年过去,社长马上要退社了。计划已久也好,临时起意也罢,在社团的最后一次聚会上,她或许想勇敢一次。女生先告白,往往需要莫大的勇气。这一刻,我觉得她在闪闪发光。

  

  不是第一次目睹程序被表白,他从小就招人喜欢,买煎饼老板娘都会多给他打一个蛋。

  

  吴越曾经问我:“看程序被这么多人喜欢,你什么感想?”

  我回答说:“当然是替他高兴啊。”

  

  我喜欢看程序被很多人爱。

  

  虽然他有特别多坏毛病,例如嘴巴坏,爱当我爸爸,总弄哭我……但我还是希望永远有人爱他。我在程序家里放了一个很大的星星状罐子,告诉他:“每当有人向你告白一次,你就折一个星星放在里面,代表着你收到一份喜欢。时间长了,会积攒很多星星,你就收获了很多很多爱。”

  

  如今,星星罐子就快满了。

  

  音乐停滞,整个包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静静等待着程序的回应。我转头,看见程序平淡如水的眼睛。他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这后面还有一句。

  

  以前我嫌程序拒绝人的方式太过粗暴,建议他改变一下,然后他就学了我这一套稍稍客气的方法,在“我不喜欢你”前面,加了“谢谢”二字。这相当于给别人一颗枣,再甩给人家一个耳光,在我看来仍旧粗犷。程序并不改,美名其曰拒绝要拒绝得干干净净,不要拖泥带水,给别人虚妄的可能。行吧,各人有各人的行事风格。

  

  可是至少这一次,我希望他不要那么无情。

  

  这么想着,停在手机屏幕上方的手指被人牵住,程序突然看着我,眼波流转,轻启唇,嗓音清润:“我喜欢时昭。”

  

  尾指被捏了捏,细微的麻从那个位置蔓延开来。干瘪的气球重新被充满气,摇摇欲坠地飞行。我全身僵硬,呼吸凝滞。

  

  他又说喜欢我。

  他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出口。

  

  社长的肩膀塌陷,脸上展露出一个放松的笑,不像是真的释怀,倒像强撑,嗓音里藏不住的苦涩:“我就知道。”

  

  房间里的尴尬只流淌了一会儿,后来,我和程序被簇拥着站起来唱歌。再三推拒,音乐还是响起。

  

  「我找不到很好的原因」

  「去阻挡这一切的亲密」

  「这感觉太奇异」

  「我抱歉不能说明」

  

  程序的声音带着点哑意,他轻轻唱着,霸道地牵我的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我凸起的指骨。

  

  「我相信这爱情的定义」

  「奇迹会发生也说不定」

  「风温柔的侵袭」

  「也许飘来好消息」

  

  我还沉浸在迷茫之中,跟不上节奏。头脑空空,心脏漂浮不定。直到副歌才终于能跟着小声唱两句。

  

  「我想我已慢慢喜欢你」

  「因为我拥有爱情的勇气」

  「我任性投入你给的恶作剧」

  「你给的恶作剧」

  

  喜欢。

  好有分量的两个字。

  被别人表白的时候,我从没有觉得这两个字那么沉重,甚至带着酸涩。

  

  是恶作剧吧。

  程序他那么坏,从小就指着我一个人欺负。

  可是,我会当真的啊。

  毕竟,他说喜欢我的时候眼睛那么深情,深情到足够以假乱真。

(六)给我摸。

  程序睡着了。


  睫毛安静地垂着,发烧的缘故,两颊漫上不自然的红晕,额头汗湿,发丝稍稍凌乱,吐出的气息带着热意。我被他抱在怀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偏高的体温,以及,他的身体轮廓。


  都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会找妈妈,因为妈妈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程序从不。他清楚地知道,找妈妈也没用。妈妈不会陪在他身边,不会耐心地给他喂粥,不会像这样抱着他哄他睡觉。而程序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他说:“我的父母不一样啊,他们是医生,病人才是他们的第一要责。” 于是他习惯了强撑,习惯了一个人把所有事情做好。他总是懂事得可怕。可是,哪一次懂事,哪一次成长,不是抽筋断骨的疼呢。


  程序不擅长社交,仅有的三两朋友,吴越和敏儿,还是通过我认识交好的。他认为,人的一生只需要一个可靠的朋友就够了。我想,这个可靠的朋友应该是我吧,虽然我并不可靠就是了。


  我觉得程序太过孤独。


  他身边只有我一个,每天上学放学和我待在一起,周末如果我不叫他一起出去玩,他就只会窝在他那个广寒宫,把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他只对我笑,对我撒娇,对我展露小恶魔般生动的一面。


  这样不好。


  看起来就像我独占他一样。独占,意味着限制,意味着圈禁,意味着自私。


  这个世界,除了我,还有很多有趣的人,有很多好看的风景。风华正茂的年纪里,程序应该是自由的风,是灿烂的太阳,他应该花团锦簇,风光无两。我不想他做清冷的月亮,那太可怜了。


  高二分班,我和程序没能在一个班。


  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我该试着放他走。于是那一天,我对程序说了对他来说残忍的话:“程序,去认识别的朋友吧,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喽。”我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苍白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把他丢下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没和程序一起上下学,午饭也不和他一起吃。我尽量减少和他独处的时间,以为这样他就能慢慢适应没有我的日子,然后交到志同道合的男生朋友,遇见善良可爱的喜欢的姑娘。


  那天放学的傍晚,夕阳投射在楼宇之间,留下一抹最后的绚丽。我站在树荫下,等着和敏儿一起去超市买小零食。人潮拥挤的校门口,程序穿着蓝白的校服短袖,那时候夏天还留着尾巴,他脊背挺直,身形瘦削,就那样寂寥地走了出来。


  他看见了我,停住脚步。无法形容他的眼神,空荡荡,迷惘,易碎,清透到一无所有。人海茫茫,所有人都在往外走,只有他,一个人停在原地,固执地等我重新站到他身边。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错了。


  让他一个人,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最终,是程序朝我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他站到我面前,垂下眼睑。我刚想说话,他整个人压下来,脑袋抵住我的肩膀,我感受到他发烫的身体。


  “不要不理我。”


  “不要讨厌我。”


  “不要丢下我。”


  他讨乖地蹭了蹭,嗓音像被沙磨过的哑。


  

  九月的天仍旧闷热,树叶上有夕阳的余晖,天空的云朵形状千奇百怪。校门口人群熙攘,我看见敏儿冲我招手。我摇头,敏儿意会,摆摆手走了。我摸摸程序的后脑勺:“你知道自己发烧了吗?”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


  “吃药了吗?”


  “没有。”


  “告诉阿姨了吗?”


  他摇头:“没有。”

  


  我问一句,程序乖巧地答一句。


  整整两天,他难受到嗓子都哑了,还强撑着来学校,谁也不告诉,谁也不依靠。只因为我说各自分开,他就自己忍着,疼也忍着,想哭也忍着。实在忍不了了,才找到我,轻飘飘地说自厌自弃的话挽留。


  是我的错。


  我没有发现他异常苍白的脸色,没有察觉他虚浮的脚步,没有顾及到他的脆弱,没有……没有站在他身边。


  “对不起。”我眼眶泛酸。

  


  如果程序是清冷的月亮,那我就做温暖的太阳,把他给捂热。如果他没办法一个人,那我就永远站在他这边。我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他,把我心爱的玩具让给他,把最漂亮的花捧到他面前。我带他去海边,去山巅,去听鸟鸣,去看日落。我会让他在我面前,做最自由,最快乐,最肆意的程序。他本该这样。

  


  程序的卧室是冷硬的风格,深蓝色的床,他沉睡着,像掉进海里的星星。窗帘也是深色的,只有窗口的绿植是整个房间唯一的生机。每年生日我会送他一盆,到现在已经摆成了一排,占满了窗台的位置。看得出来,它们有被好好照料着,嫩绿的叶子在阳光的馈赠下闪着光。

  


  我捧着程序滚烫的脸,压低声音,怕把他吵醒:“猪猪,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有一万种选择,我知道你都会选我。


  我也是。


  你曾经开玩笑说,离不开我。


  我也是。


  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不管哪种,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啊。

  


  程序睫毛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要醒来的迹象。我挤进他怀里,试探着拍他的后背。他回抱我,喉咙溢出两声哼哼,再次睡去。我也阖上了眼睫。

  


  —


  我是被闹醒的,睡梦中总觉得有东西在蹭我的嘴唇,特别烦人。睁开眼睛,程序的脸近在咫尺,他早就醒了,直勾勾盯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耳根可疑的红。


  “你干嘛了?”


  他呆呆摇头,视线躲闪。


  “你是不是偷亲我了?”


  程序偷瞄我一眼,斩钉截铁:“没有。”


  “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嘴唇有多湿?”我指着他唇上的水色,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好歹也是有过接吻经验的人,细微的异常是能感受到的。再加上他那心虚的表情,明显在欲盖弥彰。


  程序还不承认:“我口渴,自己舔的。”


  “……那为什么我的嘴唇也湿了?”


  “你口渴,你自己舔的。”


  “……”你小子睁眼说瞎话的技能又得到了提升是吧。

  


  我掐上程序通红的脸:“那你现在给我舔个看看。”


  “……”程序稍微愣了愣,抓住我的手指。他揽着我的腰,往他的方向压,垂首,我看到一痕湿红……他眼睛水润水润的,咽了咽喉咙说:“舔了。”


  “……是叫你舔自己的嘴,不是舔我。”


  “……”

  


  “我不管。”他开始耍赖了,脸埋入我肩窝,嘟囔着:“记账上不就行了。”


  记账?


  对,记账。

  


  说起这茬,我被亲了多少次来着?这家伙每天变着法地亲亲,要不是为了还债,我才不纵容他。昨天三次,今天他偷亲算一次,舔算一次,加起来五次,十三减五……“你别得寸进尺。”我抓着程序的头发,把他推离,“我提醒你,你还有八次机会,三秒钟前你又用掉了一次,还有七次。”


  “亲脖子不算。”他舔着嘴唇说。


  “……亲脖子怎么不算了?”


  “亲脖子跟亲嘴能一样吗?”


  “嗯,是不一样。亲嘴在xx能过审,脖子以下就不一定了。我注意到你刚刚亲的地方在脖子下面一点,差不多锁骨的位置,按照xx的标准来算,你这属于色.情行为,要被黄牌警告的。照我俩这关系,严重程度肯定要加深,所以折合来算三次。加上你还在生病,我有被细菌感染的风险,算一次。八减三再减一,你还剩四次。多谢提醒。”

  


  程序被我这一通计算弄懵了:“怎么就只剩四次了……咱有必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我拍他的肩:“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况且,你理科生,要严谨。”


  程序噎着了,说不出一句话。


  嗯,他生病脑子是不好。


  哟嘿,反杀成功!


  让你跟我扯皮。


  让你小嘴叭叭叭。


  略。

  


  “我看你烧退得差不多了,再吃点药应该能好。那我就先走了喽。”我嘚瑟地揉乱他的头发,尾音飞扬:“拜拜,程氏猪猪~”拜拜,手下败将。

  


  然而,得意忘形之际,我忘记了以我俩现在的姿势,我是走不掉的。程序上半身赤.裸,下身长腿压着我的腿,他故意夹紧,不让我逃跑。“算账是吧?好啊,那我们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算一算。”


  “……还有哪里要算吗?这都算完了。”


  程序声音非常之恶劣:“你的账算完了,我的可没有。”


  “……”

  


  我失忆了吗?难道我还对程序干了别的事?程序这表情……不太妙。他睚眦必报,指不定又想了什么阴损的法子治我。咦?他在看什么?顺着程序的目光……我的胸。


  “给我摸。”他面无表情,冷酷地说。


  “???”


  “!!!”


  “你说什么?”


  他理直气壮:“给、我、摸。”


  “你想摸什么啊?啊??”


  程序抬起手,指了指。


  我终于确定,他说想摸的,是我的胸。

  


  “你……”


  “你摸了我的,礼尚往来,我也要摸你的。”


  “我……”


  没等我说话,程序抓着我的手摁到了他胸肌上:“喏,你那天就是这样,对着我上下其手。”

  


  那天,默认为我强吻程序的那天。


  是,程序是说过我摸了他。


  但我以为就是很普通地摸,潦草地滑过。不是现在这种,结结实实的触碰到,指下的温度烫人。唔……他胸肌还挺硬的,皮肤挺光滑,手感还不错……咳咳……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快反击他,不然……总不能真让他得逞。


  “这……这也要算吗?”


  “嗯,我理科生,严谨。”


  可恶……

  


  我手指蜷缩,感觉到脸蛋快速升温,想挣扎,被压制着反抗不得。动用了所有脑细胞才笨拙反驳:“你……你哪里来的胸?男孩子都没胸。”


  “这不是吗?”程序带着我的手移动,指甲不小心擦过,他狠狠吸了口气,一张脸爆红,清了清嗓子才说:“构造和你的差不多,只是小了点。”


  “……”


  我无话可说,突然想起那条黑色内衣。


  ——“你下次买大一码的,勒出痕了。”

  


  我和程序,不但接过吻,还互相看过对方的胸。我都没看过敏儿的。这得怪我自己,为什么那天突发奇想要出去喝酒,为什么见色起意轻薄他,犯下无可挽回的错。程序那么小气,我喝他一口柠檬茶他都要喝回来。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脑袋晕得七荤八素。

  


  “给摸吗?”程序继续逼问。


  “我说不给你会不摸吗?”


  “不会。”


  “……那你问什么……”


  “走个流程。”

  


  “……能隔着衣服……”


  “隔衣服还叫摸吗?”


  “……”


  “你摸的时候也没隔着衣服。”


  “……”

  


  “……程序,你坏得无师自通。”


  他还笑:“谬赞。”

  


  ……


  “我没摸你别的地方吧?”


  “你想摸哪里?”


  “……我没想。”


  “咱俩现在的关系,肯定不能摸那里。”


  “……我都说了我没想……==”


  ……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约莫天气太热了,树上的鸟鸣偃旗息鼓。太阳炙烤得柏油路无法忍耐地散发出热气,路旁淡蓝的绣球收缩花瓣。室内的温度和外面没有什么差别,热烘烘,又湿漉漉,空气里是黏腻炽热的呼吸。


  我被程序拥进怀里,脸颊贴着他裸露的肌肤,像贴着烙铁。我的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放他腰上的话,他又该喘了。理智告诉我,不要碰他,也不要讲话,程序现在满身情.欲,一点即燃,我就是喘气稍微明显了点,他立刻就能化身野兽。


  这,算不算反杀成功?


  是他自己要伸进去的,结果喘得厉害的人也是他。顶着一张奶脸,做着最色.情的事。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就刚开始不小心“嗯”了一声,后面咬牙忍住了。

  


  “你现在还觉得,”程序捏了捏我的后颈,凑到我耳边,“就算光屁股和我躺在一张床上,也不会发生什么吗?”


  “……”


  “我可把持不住,毕竟我血气方刚。”


  是,我感受到了。

  


  “而且,”程序亲了亲我的耳朵,呼吸很重,“我还喜欢你。” 

(五)舒服吗?

  “和青梅竹马的她接吻什么感觉?”


  “还不赖。”


  酒吧音乐慵懒,男声缱绻,形形色色的人散落在各个角落里,酒杯轻晃,眼神迷茫。糜烂的氛围中,程序穿一身冷峻的黑,脖子上挂一根项链,耳垂缀着黑色耳钉,顶着一张与这身打扮毫无关联的奶脸,与这里格格不入。


  是醉了么?


  我怎么听见他说,和我接吻还不赖?


  不,我没沾一丁点酒。


  醉了的是程序。


  说这种话,让我都不敢走过去了。


  罪魁祸首吴越听见程序的回答愣怔片刻,而后幸灾乐祸地冲我挑眉一笑,敏儿也听见了,拼命抓我的手臂。


  我转身就走。


  “你干嘛去?”


  我脚步匆匆:“洗脸。”


  “不是洗过了嘛!”


  觉得很有必要再洗一次,让自己清醒清醒。


  ……


  计程车里,我和程序坐后排。


  程序真的醉了,脸红扑扑的,体温也烫。他一直往我身边凑,试图拉我的手靠我的肩,被我推开了。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听到他在酒吧里说的话后,我心头涌上了奇怪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闷在胸腔里很难受。


  我想,还是不要碰他了。


  一和程序有肢体接触,我就脑袋晕晕,想起他吻我时嘴唇的温度,颤动的睫毛,手臂上突起的青筋……这令我惊慌。


  可我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下车,进小区,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和程序一前一后。被我拒绝了贴贴,程序一路上很沉默。走了一会儿,身后没声音,我回头找他,发现他蹲着,双臂搭在膝上,耷拉着脑袋,项链悬挂,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


  “怎么了?”


  他垂着头不说话,耳朵红红。


  “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还是沉默。


  我半蹲,软下心肠,忍不住摸他的头,轻声细语:“醉了吗?”


  程序抓住我的手,抬头,眼睛水亮水亮:“昭昭,我难受。”


  “哪里?想吐吗?”


  月光如水,清风几许,程序蹙起眉头,气哼哼又委屈巴巴:“你不理我。”


  看着程序微醺的脸和撅起的嘴,我顿觉不妙。


  终于想起忘了的事。


  得赶紧走。


  我起身迈步。


  程序和我不一样的一点是,他喝醉和生病的时候也发疯,不过我是作,他是黏人,特别特别黏人的那种,有时候还会委屈地掉两颗眼泪,细数我的罪过,对我撒娇。


  你能想象,这个平时在外面冷着张脸维持着酷哥拽男人设的,校草排名榜前排的,众多女生眼里的高岭之花,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对我撒娇……这比他强吻我还可怕。


  往日我都扛不住,更别说现在,我和他的关系这么微妙。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然而我才迈了一步,就被从背后圈住了。程序一米八三的大个头,看着清瘦,肌肉却坚实,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卸下来,我几乎站不住。他单手搂住我的腰,脸凑过来,蹭了蹭我的脸,舒服地喟叹两声。程序特别喜欢对我做这种动作,他说我的脸软。其实他不知道,他的脸也软,鼓起腮帮的时候让人特别想戳一戳。名副其实的猪猪。


  “你别不理我。”他边蹭边说,酒气呼在我脸上,我不自觉眯眼。


  “没有不理你。”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抱?我喝醉了,本来就很难受,你还不理我,我更难受。”程序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怨气,“你是不是讨厌我?”


  我不假思索:“是。”


  哦莫……嘴快了。


  程序不蹭我的脸了,“讨厌我吗?真的吗?”


  嗓音里竟然带了哭腔。


  我如临大敌。


  程序哭的话特别难哄。小时候我妈拿玩具和棒棒糖哄他,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一个人坐在墙角里,背对着我们,奶乎乎地掉眼泪,吧嗒吧嗒,一大颗一大颗,能把衣服都哭湿。


  我赶紧改口:“不讨厌。”


  顿了顿,硬着头皮哄:“最喜欢你了。”


  说完我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话,好像是日漫里主角表白才会说的台词。放在我和程序身上,怎么听怎么别扭。还是我对程序说。天呐,我是疯了吗?我真的疯了,换作平时,我早就梆梆给程序几拳然后扬长而去了,怎么还会为了哄他说出这种肉麻到遭天谴的话?


  佛祖在上,我刚刚说的话纯属善意的谎言。


  我不是真的喜欢程序……真的真的不喜欢……


  “是吗?那你喜欢我亲你吗?”


  “……”这让我怎么回答?


  “喜……喜欢吧。”我握紧了拳头。


  佛祖在上,阿弥陀佛,善意的谎言再加一条。


  “可是你说亲我像亲猪。”


  “……你可不就是猪吗?程氏猪猪。”又白又嫩,还会哭。


  “好吧,我是猪。”程序抱紧我,又开始拿脸蹭我,“那我可爱吗?我是可爱的猪猪吗?”


  噗。


  他还是第一次承认我给他起的这个外号。


  心软软,我反手摸他的头发:“嗯,可爱,你是可爱猪猪。”


  佛祖作证,程序撒娇是真的真的真的超级可爱,任谁都顶不住。


  “唔,猫猫也可爱。”他再接再厉地蹭,头发蹭到我脸上,很痒,我咯咯地笑。


  身体贴着身体,我感觉到程序胸膛震动的幅度,以及他呼出的气息,淡淡的酒味混杂着他惯用的香水味道,我有点醉了。


  “我们快回家吧。”


  “唔?”


  “猪猪想和猫猫接吻,舌吻的那种。”


  初夏的夜晚,微风轻轻地吹,一如程序的声音,轻轻地拂过我耳朵。


  ……


  电梯上行,程序牵着我,随着数字跳动,我心脏怦怦,手心冒汗。


  怎么回事啊……又要接吻了……


  他是接吻狂魔吗?


  天天要接吻。


  可是如果不顺着他,我有的受了。


  电梯到达十三楼,上来了一位我们认识的奶奶,我立刻挣脱了程序的手,想插兜,没找着,穿的裙子。只好背在身后,悄悄擦了擦汗。


  “放学了啊。”奶奶问。


  程序超淡定,一点不像醉的样子:“嗯。”


  “小昭的爸妈还没回来吗?”奶奶突然转头问我。


  我头皮一紧:“嗯……嗯,后天我妈回,我爸还要过几天。”


  奶奶:“孩子都大了,也不用操心了。”


  又寒暄了几句,奶奶到了她的楼层,我才松了口气。


  程序又牵上我的手:“你心虚什么?”


  “我哪有?”


  “不心虚你结巴?”


  “……咱这个手有必要牵吗?”


  “唔,我头有点晕。”程序靠过来把我抵到电梯角落里,松软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他体温还是烫,不知道喝的什么酒,后劲这么大。


  我只得扶他。


  越来越靠近我们的楼层。


  “叮”,到了。


  程序拉着我,到他家门口,按密码,“滴”,开门,我们进去,门关上。


  来不及弯腰换鞋,我被程序抱着坐上了鞋柜,他捧着我的脸,直接吻了上来。没有任何前戏,我口腔里沾染上他的酒气,微甜中带涩,随着吻的深入加重。触碰,吮吻,分开,偏头,鼻息交错,再次纠缠……与之前不同,这次,我们都适应了对方,从容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程序放我呼吸。


  他脸颊染上不自然的红晕,明明羞涩得不行,还要装作老道的模样,手指擦过我唇角的湿迹:“舒服吗?”


  我浑身起电。


  你问个屁。


  接吻还问人家舒不舒服。


  “不知道。”我偏头不看他红红的眼角。


  “反正我挺舒服的。”程序双手撑在我两边,偏要盯着我看,我推他,他就更进一寸,直到我退无可退。以前没发现,他还挺会的。接吻,说情话,撩人,样样精通。如果他耍手段的话,应该没有人能玩得过他。


  “还来吗?”


  “不。”


  “我想再来一次。”


  “……不行。”我用额头顶他,“你喝醉了,我给你煮醒酒汤。”


  “哈哈。”程序笑,手放我腰上,恶意一捏,我被弄得不住颤栗。“告诉你一个秘密。”


  “唔?”


  “猪猪没有醉哦。”


  “……?”


  程序眼睛清明,笑得眉眼弯弯,他抬我的下巴,亲在我嘴唇,得逞地看我睁圆的瞳孔:“我装醉的。”


  我:“……”


  等等,这个混蛋说什么?


  装的。


  喝醉装的,撒娇装的。


  还骗了我一个吻。


  “……”


  “你踏马的,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好玩呀。”程序笑嘻嘻。


  我无言,以眼神杀人。


  “再来亲亲。”


  “亲你妈。”


  “不亲我妈,亲我。”


  他又碰我嘴唇,企图故技重施。我想骂他,反而被程序见缝插针侵入,他得意洋洋地睁着眼睛看我惊讶又恼火的表情,嘴上动作不停,双手掐着我的腰,我根本无从反抗,只能予取予求。


  耳膜像糊了一层水,我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唇上触感时轻时重,程序掐我的力道不轻,伴着恶趣味的揉捏,我越躲,他越变本加厉。气氛打得火热,我们都没注意到,室内的灯光是什么时候开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又是从哪里传来的……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冲破了旖旎的空气。


  “儿子,你房间怎么有女人的内衣……”尾音陡然一拐,显然是看到了什么超乎想象震憾至极的画面,“你们……在干嘛?”


  我脑袋“轰”的一声。


  这个声音……


  程序像没听到,还在动,我踢了他一腿,他终于舍得离开,把我的脑袋往前一摁,我埋进他怀里。


  “妈。”我听见程序叫那位拎着我的内衣,站在程序房间门口,震惊到张大嘴巴的女士。


  完球。


  彻底完球。


  ……


  晚上九点二十二分。


  我扒着自家的门,试图通过猫眼窥探到对门的动静,尽管我竖起了耳朵,睁大了五点三视力的眼睛,还是什么情况都没探到。


  坦白讲,程序的妈妈方秋敏女士出现在我和程序接吻的第一现场时,我浑身的汗毛真真切切地竖了起来,腿也没出息地软了。


  当时,方阿姨面无表情,语气温柔地对我说:“小昭呀,你先回去,阿姨有事要跟程序说。”


  我递给程序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拔腿就跑。


  对不起程序,你先顶一会儿,我回去想办法。


  想不了一点办法。


  救命啊,接吻被家长撞到真的很尴尬啊。


  特别是把我当半个女儿来看的方姨,她一直以为我和程序就像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我又想起那个恶梦。


  眼前飘过两个熟悉的字。


  我给程序发信息:怎么样了?阿姨说什么了?


  那边半天没回,估计在被审问着,我着急得在门口跺脚。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完、蛋、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抓着头发无声哀嚎。


  “叮咚”,程序终于有回应:我妈过来了。


  与此同时,门铃按响。


  往猫眼一瞄,我心崩塌成碎片。


  毕恭毕敬地把人请进屋,我拘谨地坐着,承受着来自长辈的审视目光,大气不敢喘。


  良久,对面才迟疑开口:“小昭。”


  我乖巧:“嗯。”


  来了来了,核级炸弹来了。


  “你嘴巴肿了。”


  “……”


  “!!!”


  我下意识捂嘴。


  “说实话,看到程序带女孩子回家我其实挺高兴的。我和他爸工作忙,没时间陪他,他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但我没想到是你。大家都调侃说,你和程序好得像亲兄妹,我也这么以为。这一下子看到那么刺激的场面,阿姨都没反应过来。虽然事情有点难办,但总要想办法解决,所以——”


  我屏住了呼吸。


  搬家?决裂?认罪服法?


  毕竟是我先犯错的。


  “结婚吧。”


  “嘭”,的确是核级炸弹,把我炸得外焦里嫩,体无完肤。


  纳尼?结婚?什么情况?


  我听错了叭?


  “你现在还小,过几年结也行。”


  “不是,阿姨……”


  方姨坐到了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我都听那个混账小子说了,是他先勾引的你。没出息的,这么把持不住,做出那种不要脸的事情。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对你负责的,等你爸妈回来,我亲自押着他上门道歉,顺便商量一下订婚日期……”


  等等……程序说他勾引的我?那种不要脸的事情是指什么?还结婚?我和程序?结个屁的婚啊!


  程序绝对添油加醋说了些我不知道的屁话,他嘴巴那么坏。


  “哦对了,这是你的内衣吧?”方姨从背后拿出一条黑色的东西。


  我瞳孔地震。


  “年轻人,还是要节制。回头我批评程序。”


  “……”别说了,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反正我脑子现在炸了。


  送走了人,我整个人思绪混乱,不知道从何理起。

  


  我:你跟你妈说了什么狗屁话?


  程小序:没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她让我们结婚?


  程小序:我就说了一句我先勾引的你,其他的都是她自己擅自揣度的。


  我:……你为什么说你勾引我?


  程小序:不然呢?说你先强吻的我?


  我:……呃,好吧。


  我:那现在怎么办?


  程小序:什么怎么办?


  我:结婚的事!


  程小序:结呗。


  我:???


  我:你结个嘚儿!


  我:老娘才不嫁你!


  程小序:……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我:哼!

  


  我:对了,你为什么把我的内衣藏在衣柜里?


  程小序:你自己不来拿。


  程小序:不然我放哪?难道放我枕头底下?


  我:!!!


  我:程序!你个大色狼!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我看错你了!


  程小序:……


  程小序:你的嘴啊……是欠亲吗?


  ……我看你是欠抽。


  —


  自强吻事件过后,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每天被程序搞得兵荒马乱。翌日早晨,我收到方姨的信息:程序有点发烧,我待会儿有个手术,得赶回医院,麻烦小昭你照顾他了。锅里有粥。


  程序发烧?


  他发骚还差不多。


  大夏天的,他那么壮,怎么会生病?


  生病还能强吻人?


  装的吧。


  他惯会装,昨天就是。


  我摸自己肿起来的嘴唇。

  


  终究放心不下,我想着就过去看一眼,看看程序死没死。


  程序家里冷冷清清,家具陈设简约,除了冒热气的锅,不见丝毫人气,所以我时常调侃他家像广寒宫。到他房间门口,轻轻一推,程序还躺在床上。敷在额头的毛巾掉到了枕边,他皱着眉头,嘴唇无色,白脸像被上了腮红,似乎是发烧烧的。


  “程序。”我喊他。


  不应。


  以手背探他的额头,好烫。


  我拾起毛巾,浸水拧干,擦程序冒汗的脸,他难受得哼唧。


  这世上,本猫猫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件事:一是程序喝醉,二是程序生病。喝醉昨天体验过了,虽然他是装的。今天要体验生病了,程序生病可磨人,能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上帝派我来人间,是渡程序这个劫的吧。


  我拍着程序发烫的脸,恶狠狠:“程氏猪猪,让你嚣张,让你欺负我,我看你今天还怎么用你那张嘴强吻我。哼,你给我乖乖躺着,不然把你变成红烧猪猪,烤全猪猪。”


  为程序擦完汗,给他掖好被子,我去厨房盛粥。红豆粥,我尝了一口,甜丝丝的。病人没醒,我先喝。两碗下肚,饱了,给程序盛一碗。他竟然醒了,眨巴着眼睛盯着我。


  “喝粥吗?”我端到他面前。


  细密的睫毛颤动,他眼尾发红,哑着嗓子:“要你喂。”


  “……你是不是又在装?”


  程序几不可见地撅了下嘴,闭眼睛不搭理我了。


  行叭,跟生病的人计较什么呢。


  垫了个枕头在他脑后,我示意程序张嘴。


  “不吹吹吗?”


  “……又不烫。”


  “要吹吹。”


  玛德你说叠字好恶心。


  我忍着抽程序两个大嘴巴子的冲动,吹了吹粥,喂给他。动作不熟练,喂到领子上了,来不及抢救,程序盯着胸前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一脸懵逼。


  我端着碗:“……对不起。”


  然后程序就兜头脱掉了上衣,我看到了他白花花的肉.体。谁能想到奶白的脸蛋之下是硬邦邦的腹肌呢,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脸红的程度。


  我一边红着脸偷瞄程序美好的肉.体,一边给程序喂完了粥。本来想给他找件衣服换上,但他说热不想穿,我只好把他遮得严严实实。


  “睡吧。”


  “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了。”


  “你哄哄我。”程序扒着被子只露出脸,可怜兮兮地卖萌。


  “……不会哄。”我移开视线。


  程序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另一半床:“躺上来。”


  “……”合理怀疑你这小子在耍流氓。


  他无辜脸:“上来呀。”


  我双手抱胸:“你想干嘛?”


  程序一下就变脸了,气哼哼地拉高被子:“哼。”


  “你别被闷死了。”


  “闷死我好啦,我不活啦。”


  我无奈扶额。


  这个祖宗是真难伺候。


  罢了,又不是没睡过一张床。


  我爬上程序的床,掀开被子钻进去,离他远远的,“这下能睡觉了吗?”


  程序“咻”的一下就瞬移到了我身边,凑过来蹭,拱,手自觉摸上我的腰。


  “你在干嘛?”像发情期的猪猪。


  “抱抱。”


  “……抱就算了,你能别拱吗?”


  “不能。”

  “和青梅竹马的她接吻是什么感觉?”  

  “还不赖。”

(三)来接吻吧,昭昭

  106路公交在既定的路线上行驶着,车窗外城市的夜貌一闪而过。


  我和程序坐在最后一排,腿挨着腿。


  “亲过嘴的关系。”


  晚风的颜色,嘴唇的温度,程序嗓音里沙的质感……都令我头脑发热。


  虽说昨晚已经亲过,但我忘记了那种触感。


  要知道,醉酒过后的我是完全不记事的。


  这次,我很清晰地感受到了。


  嘴唇碰嘴唇的感觉。


  以及,程序的味道。


  像亲吻棉花糖,软绵绵,甜丝丝的。


  只有一下,很快的一下,我却同时听到了两个人的心跳。


  这算是,清醒意识下的,我的初吻。


  和程序。


  不算太差。


  我居然觉得。


  大概是疯了。


  程序诶,他可是,从没把我当女的看过,我也从没把他当男的看过,我俩在对方眼里,雌雄难辨。


  从穿开裆裤的婴幼儿时期就在一起的,青梅竹马的,相看两厌的,我们两个,亲了个嘴。


  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不亚于宇宙爆炸,世界毁灭。

  


  搭讪的男生闹了个红脸跑了,卖气球的叔叔大约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太过露骨,眼睛睁得老圆,小姑娘捂着嘴偷笑,两个小酒窝遮掩不住。


  我站在二十八摄氏度的街头,失魂落魄。


  很久,应该过了很久,久到冰淇淋融化。


  程序再次拉住我的手,恰好是腕骨那块位置,我下意识抖了一下,被牢牢牵住,重新汇入人海。

  


  气氛从来没有如此诡异,有些尴尬,有些羞涩,又有些别的情绪,统统搅拌在一起,叫我们两个不知如何是好。


  手心微微汗湿,心脏微微发烫。


  完全不敢看对方。


  像做了亏心事,像偷尝了什么禁果。


  连公交上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湿重,压得人窒息。

  


  我忽然庆幸。


  还好不记得。


  如果有记忆的话,我应该死了。


  早在昨天晚上。

  


  下车,进电梯,道别,关门。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


  躺在床上,只觉得胸腔都被莫名的情绪给占满了。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能喘息。


  只是亲了一下而已,怀疑都没有一秒钟,怎么能……这么没出息。


  都怪程序。


  所谓的时机,所谓的气氛,就是在别的毫不相干的人面前,在我没有任何准备,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啵”,碰撞,再分开,无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如果程序是成心想看我笑话,害我心烦意乱的话,那么,他成功了。


  因为我失眠了。


  脑海里一直重复播放着那个吻,做了好多奇怪的梦。


  梦里我和程序穿着纸尿裤咬着奶嘴,躺在婴儿摇篮里,我妈于梅女士拿着玩具逗我们,后来我爸回来了,程序的爸妈也回来了,三个人加入了这场逗小娃娃笑的游戏。


  忽然,于梅女士脸上的笑容消失,她质问我道:“昭昭,你怎么能强吻小序?”


  程序爸妈黑着脸:“你们怎么能亲嘴?”


  我爸眼睛里迸发出杀意:“这相当于兄妹乱伦知不知道?放古代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然后我就被吓醒了。


  0.0

  


  不敢置信,一个吻而已,竟然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和,后遗症。


  我简直要疯了。

  


  凌晨一点,我撑着疲惫的灵魂打开了手机。


  招婿cp超话依旧热闹,不出所料,我和程序在篮球场的所有互动,事无巨细地被爆料出来。


  看着他们熬夜通宵只为嗑糖,我眼前只飘过两个字:乱伦。


  完蛋。

  


  深夜炸毛的我,戳开了和程序的聊天界面。


  我:睡着了吗?


  等了三秒,没动静。


  我:你怎么能睡得着?


  还是没动静。


  我:程小序!你怎么能睡觉!


  睡得这么死。

  


  我开始持续输出。


  我:程序!你这个疯子!


  我:喂!不准睡!


  我:浑蛋!


  我:臭程序!


  我:程序臭臭!


  我:妈咪妈咪哄!程序给我醒!


  我:古娜拉黑暗之神……后面什么台词来着?等等我去搜搜。


  我:古娜拉黑暗之神!呜呼拉呼!把程序变成猪猪,最胖最丑的那种!

  


  “叮咚”,程序终于觉醒。


  程小序:???


  程小序:发什么疯?


  程小序:又被鬼附身了?


  我:程序讨厌鬼!


  程序无视我的愤怒:乖,早点睡,明天还有课。


  

  我没头没脑地发:我爸说了,那种行为相当于乱伦。


  程小序:哪种行为?


  我:么么。


  程小序:哦。


  哦?就哦?


  程小序:那还挺刺激。


  我:??你都不会愧疚的吗?


  程小序:我为什么要愧疚?跟发小打个啵又不犯法。法律上有说不能和发小打啵吗?


  嗯……的确没说过。


  好的,又成功被程序噎住了呢。

  


  程小序:你爸不是不在家?


  我:他在梦里说的。

  


  程小序:……睡吧,乖宝。

  


  我从这一句听出了程序对我半夜三更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发疯行为的无语和无奈。


  我:喔。

  


  托程序的福,我一觉睡到了八点半,完美错过了我的早八。


  然而,真正带给我冲击的,不是时间,而是程序早上六点发的一条语音。

  


  程小序:“通知你一下,今天我打算和你接个吻。”

  


  hello?这古早霸总般的酷拽狂炫、邪魅狂狷的命令语气是怎么回事?


  是,昨天太过突然了,我没反应过来。


  但也不能这么直接吧!


  就好像对路边的狗说:“我打算在今天晚上六点零八分踹你屁股一腿,你做好接受的准备。”


  怎么能把接吻这种事说得如此……稀松平常。


  这让我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十五个小时啊!


  我脑子里会不断重复这一句话并且抓心挠肝、战战兢兢一整天的好吗!


  啊,今天又是被程序搞疯的一天。

  


  —


  我偷摸溜进教室的时候,第二节课进程过了大半。课虽然是水课,老师却一点也不水,点名方式千奇百怪,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我早就做好了被他记旷课的觉悟。结果居然没有。


  橘子推了推眼镜:“昨晚凌晨三点程序发信息说你今天可能会迟到。”她从课本里抽出一个红色条子,“早上七点四十九分他送来了请假条,你的,不仅盖好了辅导员的章,还给班主任签过名,手续齐全。”


  只有请假条能堵住那位刻薄老师的嘴。


  小方往我手里塞牛奶:“他甚至还贴心地给你买了早餐。”


  小诗:“啧啧啧啧啧啧。”


  我:“……算他还有点良心。”

  


  “但是,你不是腰扭伤了吗?”


  我吸着牛奶,是我爱喝的椰子味,“我什么时候扭到腰了?”


  橘子笑得不怀好意:“昨天晚上呗,白天我看你还好好的。至于干了什么扭到的,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小方:“反正是跟程序回家之后。”


  小诗眯眼猥琐的样子:“凌晨三点,美好的夜晚,啧啧啧啧啧啧。”

  


  我打开请假条,请假理由那一栏写着:腰伤不便。


  “……妈的程序!我杀了你啊!”


  “那边那几位同学!不要讲话了!我的课不允许吃早餐!也不允许啧啧啧!”


  我:“……嘤。”


  ……


  上完我的课,我得赶往程序上课的地点,然后等他一起吃午饭。


  程序就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


  这明明就是女朋友干的事好嘛!


  “致远楼407”,多么冰冷的数字。


  当我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到达,立刻吸引了一教室的目光,哗然四起。程序的同学大半是男生,我扫了一圈,在里面找到了最帅的一个,径直向他走去。


  程序可能眼盲耳聋,对我的到来丝毫没有察觉,只一心一意地盯着手机。


  我凑过去看,联系人:昭昭。


  [407别走错了。]


  [我来接你?]

  

  [到了。]

  


  我正计划带着私怨踢程序一腿,没想到他像是有所感应般回了头,吓了我一跳。


  程序起身,让我坐靠窗的位置。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电风扇,打开开关,放到我面前,又再自然不过地接过我的书装进他的黑色背包里。清凉的风吹到脸上,我舒服地眯了眯眼。


  算了,本昭昭大人有大量,不跟程氏猪猪计较。

  


  他们系的课对于我这种文科生就是听天书,好在老师要求不多,可以睡觉,可以玩手机,就是不能扰乱课堂秩序。这么好的老师上哪里去找啊。


  我吹着风,看着程序找来的漫画书好不惬意。


  完全忘了他说的要接吻的事。

  


  下课后的食堂人满为患。


  程序去买水了,我在座位上等他。


  天气太热,空调似乎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还不如程序的小风扇。


  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我四处张望着,视线里出现程序原寝室的室友。一个黄毛的家伙,特别嘚瑟。程序不喜欢他,我也看他不顺眼。黄毛身边还有几个人,看着不像是程序班上的。


  我撇了撇嘴,他们坐到了我后面。


  本想无视这些烂人,却从他们的狗屁话里听到程序的名字。


  “程序装什么啊,仗着长得好看到处勾搭人,这次连窝边草都不放过。”


  “他啊,伪君子,端得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其实心思很龌龊的。就他那个戏剧社副社长的位置,都是靠巴结他们社长得来的。谁不知道那个学姐喜欢他啊。背地里干过什么……啧。”


  “知道他为什么搬出去住吗?因为老子把洗衣液倒他床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军哥牛逼啊!”


  “他还敢打老子!老子趁他不在,把他床单被套什么的都扔了,反正他也没证据。”


  “干得好!”

  


  程序打了我爱吃的糖醋排骨和土豆片,冒着热气。他再不回来我肚子就要饿出窟窿了。


  “这破天气也太他妈热了。”我抱着蓝色的迷你电风扇嘟囔。


  ……


  我在吧台排着的长队里找到了程序,他热得额头上都是汗,我把风扇伸到他面前,他不要。


  “你吹。怎么过来了?”


  他看我扛着他的包,手指一勾,我乖乖奉上。


  “程序。”我喊他,眼眶发酸。


  “嗯?”


  “我衣服脏了。”我指着白T上的污渍,“你看。”


  “怎么弄的?”


  “不小心把饭打掉了。”我垂眸,“得重新买两份。”


  “好。”


  “还有,我不想坐那边了,我们换个地方。”


  “为什么?”他很耐心地问,“那边有空调,你不是嫌热?”


  “有空调也热啊,还不如你的风扇。”


  “行,都听你的。”他拿我没办法。


  我迈了一步,挨着程序,找了个角度让我们两个都能吹到风。


  “真不用。”


  我掐他:“一起吹啦。”

  


  —


  程序下午还有课,他说天气太热,大发慈悲地让我不用跟着他去上课受罪。正好我也不想去,索性待在家里吹空调,顺便补觉。


  晚上六点半,我睡醒躺在床上玩手机,收到程序的讯息。


  程小序:过来。


  我趿着拖鞋哒哒地跑到程序家,以为他买了什么好吃的,结果他倒在沙发里,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桌子上空空如也,一根毛都没有。


  “咦?”我发出了疑问。


  程序撩开眼皮,招呼小猫的语气:“过来。”


  我走过去,居高临下:“干嘛?”


  程序拍了拍腿:“坐。”


  我头顶冒出三个问号:“什……什么意思?”


  “你想的那个意思。”


  “嗤”,汽水开罐了,我炸了。


  我想起那条语音。


  要我坐他的腿吗?


  这……也太羞耻了吧?

  


  “怎……怎么坐?”我磕巴着问。


  “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程序今天穿了一条水蓝色的牛仔裤,白衬衫下摆扎进了裤腰里。如果是别人这么穿,我约莫会很嫌弃。可程序,一点也不。


  他的衬衫不是纯白色的,绣着青竹,从胸口蔓延到左肩。领口解了两颗扣子,锁骨若隐若现。两条长腿岔开,他懒懒地倚着沙发背,灯光下显得柔弱可欺,像待人轻薄的美人。


  而我是那个临幸他的昏君。


  昏君现在很迷茫,很无措,头也是真的昏。

  


  我艰难地移动着,不知从何下手。膝盖刚顶上程序两腿之间的空隙,他就直起了腰,把我一揽,一提,一放……我跨坐在程序身上,搂着他的脑袋。

  


  “你把饭倒人家头上了?”程序抱着我,额头抵着我肩膀,呼吸轻缓。


  我不敢放松身体,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容易擦枪走火。对于从小光着屁股洗过澡,睡过觉的我们来说,更是。


  “嗯……”我话都说不利索,“谁……谁叫他欺负你。”


  程序笑了,声音闷闷的,从我们两个的身体缝隙之间钻出来,再钻入我耳朵。


  “他欺负不了我。我也把洗衣液倒他床上了,也把他的东西扔了,我还打了他好几顿。”


  “那我也要倒。”

  


  我不问程序为什么不告诉我。


  男孩子都有自尊心。


  那样的烂事,他不想我知道。


  可我知道了,就不能当做没发生。

  


  “嗯,你对我最好了。”程序蹭了蹭。他的头发发质松软,扫过我耳朵,有些痒,我不禁缩了缩肩膀。


  “所以,”程序抬头,眼睛里盈着一汪深水。他摸我的后颈,手指发烫,“来接吻吧,昭昭。”

  


  接吻。


  接吻?


  接!吻!!

  


  “不是……这跟接吻有什么关系?”我试图推他,推不动。


  “我们约定好了不是吗?”程序看穿了我想逃跑的意图,迅速摁住了我的腰,“你想耍赖?耍赖要再加一次哦。”


  “什么再加一次?”


  小恶魔程序忽然回魂:“昨天晚上亲了一次,那还剩二十五次。如果你这次拒绝,那我要加一次,也就是二十六次。又回到原点了呢,真高兴。”


  “……你擅自修改规则都不问过我的吗?”


  “你强吻我的时候也没问过我的意见啊。”


  这话说的……

  


  “……行吧。”我视死如归般闭上眼睛,“你亲吧!”


  “好哦。”我听见程序应声,呼吸离我咫尺。

  


  “要亲了哦。”


  “真的要亲了哦。”

  


  程序的鼻子碰到了我的,吻却迟迟不落。


  他一定很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表情,想看我慌张失措的模样。


  不亲就算了。


  我想。

  


  “这次真的要亲了,昭昭。”

  


  然后——


  落下来了。


  程序的唇。

  


  奇怪,明明已经亲过了。


  可是,还像初次那样,新鲜,青涩。


  心脏,嘭嘭嘭,要爆炸。

(二)亲过嘴的关系

     [我听到了什么?!不止有强吻,还有推倒!]

  [我还隐约听到了什么“内衣”的字眼……我晕。]

  [我晕+1]

  [我晕+2]

  

  [敢问,摸的是哪里?好奇.jpg]

  [都内衣了,那肯定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摸过了……]

  

  [他俩在教室窃窃私语的时候,小程的嘴唇好像碰到了小时的耳朵……当时我心里就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卧槽!]

  [不愧是我女婿!干得好!]

  

  [小时说,她和小程就算是光着屁股睡在一张床上,都不可能会发生什么……这是不是代表,他俩曾经……光着屁股……睡在一起过……艾玛,小情侣玩得还挺花。]

  [这是什么都做过了,就是没到最后一步的意思是吗?吸氧.jpg]

  [吸氧.jpg]

  [感谢前线姐妹喂饭,吸氧.jpg]

  

  我用小号潜进超话,看到超话里一片沸腾,倍感离谱。

  都不打缩写了,这是明目张胆了。

  果然……果然有奸细!就在我们班上!

  回想起当时,那个坐我前座的姐妹,那发光的镜片,那激烈的打字速度……

 

  虽然……情况十之八.九属实。

  

  程序男模一般的身材并不是天生的,他每天都有锻炼,一周打四次篮球。

  

  夕阳西下,我将他的背包放在膝上,看见他穿着蓝白的球衣,在篮球场上迅猛如飓风,走位非常之风骚。刘海稍微长了,他绑了个红色的发带,少年气十足。偶尔对视,他抛来一个意气风发的眼神,我装作无意,偏头躲开。

  

  关于昨晚,据程序本人所说,我强吻了他二十六下,推倒了他,还……咳,摸了他。

  我对此表示疑问。

  

  强吻什么的……好歹有视频佐证,我无可辩驳,至于次数……任程序怎么说吧。

  

  推倒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我这细胳膊细腿,对上程序这种大块头,我怎么可能推得倒他?最大可能是我被推倒吧?

  

  摸的话……

  晚风燥热,随着一个三分投篮跳跃动作,程序的球衣掀起,我得以窥见他的腹肌一角……看着还挺好摸的。

  喝醉了的我,见色起意晕了脑子也不是没可能上手摸两把。又不是没摸过。兄弟之间,摸两下又没什么。不对,我可以摸他,但他不可以摸我啊!我双手抱胸,坚定地摇头。

  

  帮女孩子换衣服什么的,属于色狼行为。

  程序这个大色狼!

  

  ——你自己也半斤八两。

  我这么想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违和的声音。

  

  有两个小人开始打架。

  白衣小人:酒后行为,不是出于我本意。

  恶魔小人:到现在还在狡辩,你就是不想负责,渣女!

  白衣小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恶魔小人:选择性失忆,渣女!

  白衣小人:我们是兄弟。

  恶魔小人:兄弟就可以亲嘴吗?兄弟就可以肆无忌惮摸人家的腹肌吗?渣女!

  白衣小人:那他还未经允许替我换衣服呢!他还看了我的胸!是兄弟就可以看我的胸吗!

  恶魔小人:兄弟之间看个胸怎么了?你没看过他的胸吗?

  白衣小人:他是男的啊!

  恶魔小人:男的怎么了?男的就没有贞洁吗?男的胸就可以随便给人看吗!

  白衣小人:……

  白衣小人:……色狼!

  恶魔小人:女色狼!

  

  ……

  

  小人们打架打得如火如荼,程序那边已经结束了上半场,他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的我也没察觉到。左颊突然一热,程序的爪子贴着我的脸蛋:“你在干嘛?发呆吗?”

  

  “不要总是拿手贴我的脸。”我回过神,挥了挥。

  

  “你的脸比较凉。”程序在我身边坐下,运动过后他浑身热气,汗水顺着脸颊滴落,淌过他脖子上的青筋。发带湿了大半,沾湿了额前的碎发。他一边拿水,一边拿他的脸蹭我的脸,弄得我一脸的汗。

  我推他:“都说了很脏不要蹭啊!”

  程序笑嘻嘻的:“就蹭。”

  “……”行叭,现在是我理亏,我弱势。

  

  程序单手拧开瓶盖,仰头灌水,溢出来的水流到他球衣上也毫不在意。喝完还剩一点直接往头上倒,倒完把脸伸到我面前。

  他是真的白,运动过后脸色带红,特别是耳朵,像小猪猪。

  我无可奈何地从包里掏手帕,捧着他的脸,一点一点,从湿湿的额头,擦到流畅的下颌。

  

  天色逐渐暗下来,路灯发出微弱的光,像老旧电影里斑驳的黄昏。做了无数次的动作,今天,也没什么特殊。

  

  程序的眼睛很漂亮,专注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什么地老天荒、海誓山盟一同流泻。没有人能经受住这样直白赤裸的目光。就算是女菩萨,也会迷失。当然了,我时昭是比女菩萨更厉害的存在。

  

  “好了。”我将手帕丢给他,“记得帮我洗。”

  

  他起身,摸了摸我的头:“知道了。”

  

  —

  

  我和程序,的确光着屁股躺在一张床上睡过觉。诶,别误会啊,就是很纯粹的光着屁股,很纯粹的睡觉。

  

  程序的父母和我爸妈年轻时就是好朋友,他们两个都是医生,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并没有时间照料程序,所以程序一般在我家里,由我妈看护。这样一来,我妈得照顾两个小家伙,偏偏这两个小家伙都很调皮捣蛋,时常把她气得半死。

  

  是的,别看程序现在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小时候可顽劣了,仗着自己好看经常使唤我,把我摁在沙发上用嘴啃我的脸。哼,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他啃我,我也啃他。他还特能装,每次掐着点哭,让我妈以为是我欺负的他,把我好一通教训。小哭包,现在吵架我经常拿这个堵他,噎得他说不出话。

  

  我们就这样长大。

  我知道程序所有的爱好,他知道我所有的小毛病。

  

  我们在海边互骂对方笨蛋;在山城牵着手走过崎岖的路;在十二月的北方,看一场冬天的雪;在樱花纷落的树下,用脸接住粉色的浪漫。

  

  我们红过眼,打过架,丢过对方泥巴……不知不觉,走过了很多年。无法否认,我们都成为了彼此生命里最特殊的存在。

  

  我以为我们会继续这样,平平淡淡地,打打闹闹地,看一万次日落,看一万次风花雪月。

  

  ——前提是,我还没有强吻他。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时小昭活了二十多年,干过的糗事不少,唯独这件,最丢脸,最让我难堪。

  

  为此,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一个小时前,校园某角落。

  我知道程序不要脸,但我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

  “当然是亲回来喽。”他当时得逞地说。

  我:“?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程序说得头头是道:“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打架吗?通常是我打你一下,你还我一下。吐口水也是,你吐我一口,我吐你一口。那么,亲嘴也应该照规矩办,有来有往才行。既然你先亲了我,喔,是二十六下,那我也要亲回你二十六下,这样才公平。”

  

  ……很有道理的样子,我竟然无法反驳。

  

  程序还要我待在他身边,方便亲我。

  我:“??这有什么必要吗?”

  

  “有必要啊,你在我身边我才能亲到你啊。”

  

  你小子是怎么把这种不要脸的话说得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啊!

  

  我抓着背包带子,硬着头皮:“你现在一次性亲完不行吗?”

  

  好一阵的沉默,只有风吹过。

  

  “不行,接吻得看氛围和时机的,我昨天的体验感就很差。”

  

  妈的你是在说我吻技烂吗?

  那你别回吻啊!

  你自己还不是单身猪猪一只,难道你的吻技有高超到哪里去吗?!

  欺人太甚!程序你欺人太甚!

  我内心咆哮着。

  

  “而且我不打算一次性亲完。”

  

  我:“……”我现在找把刀捅死他吧?捅死他我再去坐牢,或者拉去枪毙,都好。

  

  “所以呀,昭昭,你得待在我身边。学校的宿舍条件那么差,有什么好住的,况且你课也不多,搬回家里住吧。至于吃饭,下课过后就来找我呀,我们一起吃。”

  

  “怎么着,吃着饭你还想跟兄弟打啵啊?”

  

  程序歪头想了想后说:“那也说不定。”

  

  “……你踏马的真是个变态。”

  

  ——于是,我现在坐在看台上,垫着程序的衣服,看着他打篮球。距离太远,天又朦胧,我只能通过身形辨认。

  

  没关系的,又不是干了什么惨绝人寰天理不容的事,给他亲几口也不会掉肉。

  但我可能会掉泪就是了。

  

  算了,忍一忍。

  等这件事过去了,我要把这小子打残。

  我松着手部筋骨想。

  

  “你这表情是在想怎么毒害我吗?”程序喘着气跑到我面前。

  “没有。”我假笑。

  “那你龇个牙乐什么?”

  “没什么。”

  “是已经做好被我亲的觉悟了吗?”

  “……”傻逼。

  

  “走吧,回家。”

  

  程序将包甩在肩上,拉起我,替我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们一同走入暮色里。

  

  “你刚是骂了我傻逼吧?”

  “……没有,你别血口喷人。”

  “我还不知道你?你那口型就是在骂我。”

  

  算你有自知之明,傻逼。

  

  “你还骂。”

  “……略略略。”

  

  我在半昧的天色里吐舌,然后又被摁了下脑瓜。

  

  “笨蛋。”

  

  —

  

  五月的天,就算入夜也闷热。我们学校最出名的就是绿植多,樟树高大繁茂,将路灯的光都遮掩。

  “给我。”程序忽然说。

  “什么?”

  “包。”程序动手帮我卸下背包,里头只有几本书,不算太重。他把自己的包拎在左手,我的包背在肩上,右手握住了我的手腕。男孩子的体温好像要比女生的高,我感觉被他碰到的那块皮肤有热气冒出来。但我没有挣脱。

  

  校道上偶尔有车辆穿过,我一到晚上就有点盲,看不太清楚路。程序一般都会让我走里面,再拉着我的手,带着我走路。

  

  我一身轻松,不会怕失足踩空。

  

  “叔叔阿姨今天也不回家吗?”

  “嗯,我爸出差了,我妈去看望我外婆,暂时不会回来。”

  

  北区体育场离北门还是有点距离,我们出校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红酒绿已经酝酿了好一会儿。北门是我们这一片最繁华的地区,旁边有超大的商场,KTV,酒店,还有一条美食街,人来人往。

  

  我和程序穿梭在熙熙攘攘之中,他紧紧牵着我,怕和我走散似的,我又不是小朋友。

  

  他把我安置到一个卖气球的摊位旁边,说要去买东西,让我在这等他。

  我问他买什么。

  他坏笑着:“买橘子。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你真是时不时就要犯一下贱呢。”

  

  程序笑得不行,问老板买了一个花花气球,绑在我手上:“去给你买冰淇淋,你乖乖的,不要走远。”

  

  哼,这还差不多。

  

  于是我头顶飘着一朵可爱的花花,像个留守儿童一样等待着程序归来。

  

  有时候,程序很爹系。他好像把我当做一个四肢不勤的废物,事事都帮我做好。平心而论,如果他嘴巴不那么坏,不那么爱逗我,不总是惹我生气,我,嗯哼,姑且会喜欢和他在一起。关键,他就是很贱啊。

  

  天上地下,能把我惹得掉眼泪的,只有一个程序。

  

  那没办法了,就算他长得貌似天神,也抵不过这一个缺点。

  

  卖气球的老板是一位中年大叔,还带着一个小孩子。小女孩的脸圆圆的,像苹果,扎着两个小辫,很可爱。她背着一个小钱包,还会帮爸爸找钱。我看着她萌萌的模样一直笑。

  

  “你好,请问Hello咖啡厅怎么走?”有男生向我问路,看打扮似乎也是大学生。可能是外校的吧。

  我给他指路:“你从这里过广场那边,穿过一个马路到对面,再往里走,蛋糕店旁边就是。”

  “谢谢。”男生腼腆地摸了摸耳朵,道完谢却不走,迟疑许久再次开口:“请问,能加个微信吗?”

  “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所以……问路是假的吗?真正的目标是我? 

  我思考着如何礼貌地拒绝。

  

  “不能。”有人毫不留情。

  

  手被牵住,熟悉的体温熨帖。程序手里端着一个甜筒,脸色在黑夜里也能看得出来的不虞。

  

  那男生没退缩:“冒昧问一下,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和程序,是什么关系呢?

  是死党,是青梅竹马,是最好的朋友,是兄弟,是姐妹,是最维护对方,也是最讨厌对方的——这么一种复杂的关系。

  

  有人说,你和程序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别祸害别人了,干脆你俩在一起算了。

  也有人说,既然互相都看不顺眼,干嘛非要黏在一起呢?这世上人那么多,找个合得来的还不容易吗?

  

  是啊,这世上人那么多。

  

  天上地下,能把我惹得掉眼泪的,只有一个程序。

  

  可是——

  

  天上地下,对我无条件好的,把少有的温柔都给了我的,也只有一个程序。

  

  此时此刻,我对程序的兄弟之情达到了巅峰。

  

  然后我就被猝不及防亲了一下。

  很轻,很柔软。

  带着程序特有的气味,像沸水煮过后的薄荷叶。

  

  “亲过嘴的关系。”程序说,嗓音微微沙哑。

(一)当然是亲回来了

  听说我强吻了程序。


  “怎么可能?我亲猪都不会亲他!”


  目击者一号:“当时你喝得酩酊大醉,程序来接你,还没到跟前呢,你冲上去照着人家的嘴就是一啃,把人家吓得花容失色。”


  “我不信。”


  目击者二号:“这还没完,程序想把你推开,你倒好直接跳到人家身上,怎么扒拉都不肯下来。”


  “我……不信。”


  目击者三号:“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你跟个轻薄良家妇女的醉汉一样。看不出来啊小昭,你还挺猛。”


  “我……”


  目击者们:“啧啧啧啧啧啧。”


  没错,我昨天是多喝了两杯,然后有点醉。


  “何止两杯,何止是有点醉啊,你完全都疯了。”


  “你还叫程序小哥哥。”


  “还叫得特别甜,嗲着嗓子。”


  “还是边叫着小哥哥边强吻的人家。”


  “啧啧啧啧啧啧。”


  喝醉不可怕,发酒疯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清醒之后还有人帮你回忆。


  我:头炸了。

  


  挂断电话,摸着宿醉过后懵懵的脑袋,我感觉我的人生完蛋了。


  我怎么可能亲程序?还是强的?


  我也没这么饥渴吧?


  都不挑的吗?


  还有……小哥哥?我怎么能叫得出口的?


  光是一想象那个画面我都犯恶心。

  


  程序,我竹马,一个特别讨人厌的小子,除了有一副好皮囊其他优点是一个也没有。脾气差,毒舌,爱装逼,喜欢欺负我……我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强吻他啊喂!我宁愿去强吻一头猪!

  


  我愤愤捶打着枕头,在心里咆哮着,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胸前怎么……凉凉的……空空的……


  拉开领口往里瞟了一眼。


  妈滴。


  我内衣呢?!!

  


  正在此时,手机震动,看到“程小序”三个字我几乎要晕了。


  干嘛?


  他干嘛打电话?


  兴师问罪?审判?


  啊我不如现在就去死好了。

  


  摁断。


  他又打,没完没了。

  


  我害怕。


  其实我们两家就住对门,他还有我家钥匙。

  


  我现在是没脸面对他了。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

  


  我决定假装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理程序。


  好在周一我下午有课,程序上午有课,我俩也不在一个系,暂时不用碰面。我估摸着周末干脆也待在寝室,减少和他见面的机会。


  但是……为什么走到哪都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

  


  刚推开寝室的门,一群人涌了上来,抱着我就是一顿输出。


  小方:“怎么样?强吻自己从小到大的兄弟是什么感觉?”


  橘子:“小昭啊小昭,没想到你看起来弱不禁风,强吻一米八的程序却得心应手。说!你是不是早就对人家图谋不轨了?”


  我:0.0


  “你怎么不说话?”


  “我就想问没有人把我的丑事发在表白墙吧?”


  小诗摸了摸鼻子:“呃……这个……”

  


  我两眼一黑。


  完蛋,我的一世英名啊,栽在程序这里了。

  


  “小昭啊,你现在是真的火了,巴拉巴拉,后面忘了。”


  “呵呵,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我倒在床上,深感生无可恋。

  


  “小昭呀,初吻到底是什么感觉呀?”床边幽幽冒出几个脑袋,颗颗闪着八卦之光。

  


  我平躺着,双手交叠。


  “你去亲猪不就知道了。”


  —


  听说我强吻了我的竹马。


  好吧,根据目击证人的证实,好像似乎仿佛的确是真的。


  虽然我自己很不愿意承认就是了。

  


  但是就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吧?甚至还为此建了一个cp超话,叫什么“招婿cp”。我,和程序?cp?见鬼了哦。

  


  [姐妹们,我来放粮啦!上学期我们学校不是举行了篮球赛嘛,当时小c也参加了,我就记得他比赛的时候,小s几乎场场都在,而且拉了一个超大的横幅,上面写着“cx加油cx最棒”,说实话我那个时候就在嗑他俩了嘿嘿嘿。]


  [吃下这碗粮.jpg]


  [朕的cp天下第一.jpg]


  [好甜哟。]

  


  小c是谁?小s又是谁?


  小c……小程?


  小s……小时?

  


  [那我要更早,我和小c同班,他这人平时挺高冷的,不太跟人说话。依稀记得是大一的某一天上课,他突然着急忙慌跑了出去。后来我听说,是因为小s跑八百米摔了,他背着她跑去校医院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喜欢而不自知,嘶,好嗑。]


  [呜呜呜青梅竹马就是坠甜滴!]

  


  [姐妹们你们仔细看昨天的视频,小s强吻小c的时候,小c是不是回吻了!是不是!]


  [真的耶!]


  [指路第十一秒。]


  [这就叫做欲拒还迎是吧?]


  [这都是嗑cp的我应得的!]


  [我可以单身,但我的cp必须结婚.jpg]

  


  我看完一圈下来,心情很复杂。


  什么都嗑只会害了你们啊同志萌!

  


  为了控制事态,我悄咪咪潜入了超话里,发了好几个贴子,类似于“大家想多了,时昭是不可能喜欢程序的”“到死都不会喜欢”“我赌一百斤,他俩绝对不可能在一起”。


  于是我立马就被叉了出去。


  [那个“昭昭”是小s的男友粉吗?发什么疯!]


  [拆我cp天诛地灭!]


  [毁我cp下十八层地狱!]

  


  我:“……”溜了溜了,惹谁都不要惹cp粉。

  


  下午三点,太阳很辣,五月的阳光已经带着夏天的味道,照得桌子发烫。提早到教室,零零散散几个人,显得我的到来特别突兀。我压了压帽沿,选了一个靠角落的后排。


  因为没有午睡,加上烦心事太多,头有点痛,干脆靠着桌子眯睡一会儿。也没有过多久,我被摇醒了。


  “小昭,出大事了。”


  我没看清人:“什么?”

  


  “听说你睡了程序?”

  


  我脑子立刻清醒了:“嗯?什么东西啊???”

  


  小方指了指手机:“他们说的。”

  


  我拍案而起:“放他妈的屁!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这一拍,教室里顿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在我脸上聚焦。帽子和口罩白戴了。

  


  我强撑着脸面:“我和程序,就是光着屁股睡一晚,都不可能发生什么的!”

  


  教室里更静了。


  我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踌躇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是吗?”

  


  有人的声音传进我耳膜。不用看,我知道是谁,因为过去的二十多年,我听到耳朵都起茧。


  随意一瞥,程序单肩背包,缓步而来。


  他上身蓝色条纹衬衣,下身黑色长裤,因为比例好,显得腿特别长,光是男模一般的身材就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小姑娘,更别说那张脸。程序其实长相偏奶,又白,笑起来很甜,很有少年感。所以我说他像猪不是没有理由的,别人都是狼系,奶狗系,他是猪系,白白嫩嫩。不过他的性格却辜负了他的长相,偏高冷(虽然在我眼里就是装逼),还臭屁,有时候会有点小顽劣(专指欺负我的时候)。

  


  例如此时,他嘴角弯起的弧度表明,他有一肚子的坏水等着发作。


  发作的对象是我。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趴到了桌面上,完完全全遮住脸,不让自己有和他对视的机会。不,对话也不要有。


  他不是下午没课吗!竟然顶着三十五度的太阳跑到教室里抓我!这个坏蛋!

  


  “我可不敢保证。”


  保证什么?

  


  “麻烦让个座。”


  不要哇小方!我暗暗拉住小方的衣角,祈求她不要屈服于程序的淫威。


  然而,她终究离我而去。


  “对不起了小昭,程序的眼神好可怕。”

  


  小方收拾东西离开了我旁边的座位,视线里出现了程序结实的大腿和洁白的帆布鞋,男孩子的气息一瞬间占满了我的鼻腔,我不由往墙壁那边贴了贴。


  “你昨天强吻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怂。”


  啊啊啊啊啊啊听不见听不见!


  我缩了缩手指,埋藏在臂弯里不敢抬头。


  “想耍赖?”


  还没有上课,教室里却静得可怕。


  “不说话?”露在外面的耳朵被人捏了捏,他的手指好烫,令我颤抖。“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吗?”

  


  “昭昭。”


  干嘛啊干嘛!干嘛呜呜呜呜呜呜呜!


  每次你这么叫我名字准没好事。

  


  耳朵好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柔软的,有温度的,让我发痒。我默默等待着程序的审判,紧张到不能呼吸。


  终于,程序低沉的声音响起,低到如同耳语。


  “你内衣落我家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是你自己非要脱的,说穿着不舒服。”


  “……”


  “你下次买内衣买大一码的,勒出痕了。”


  “……”

  

  他、在、说、什、么!


  这是能说的吗?!


  啊啊啊啊啊啊我要被搞疯了!

  


  我“噌”地抬头,撞到程序的下巴。


  小猫般恶狠狠:“……你住嘴。”


  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毒哑。

  


  “住嘴?昨天晚上你强吻我的时候怎么不住嘴?”程序单手撑腮,语气恶劣:“被强吻的是我,被推倒的是我,被摸的还是我,时小昭,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我……”

  


  前座的女生低着头噼里啪啦地打字,她男朋友“卧槽”连连,橘子嘴巴张得要脱臼,小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意识到,至少这一次,我是干不过程序的。


  扯着程序的衬衫衣角,我轻声乞求:“别说了,祖宗,我认错还不行吗?我给你当牛做马还不行吗?”

  


  程序就低低地笑。


  “哼,这还差不多。”他摸了摸我的头,像给炸毛的小猫顺毛:“乖,下课别走。”


  我倒是想走,你堵在这我走得了吗?


  ……

  


  晚霞如火,天空油墨重彩。


  程序走前头,修长的影子映到地上。我默默跟着他,到了校园人迹罕至的一角,他停了下来,转身朝我靠近。低头,俯视,眼睛亮得惊人,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他已经这么高了。

  


  “你强吻了我。”程序一开口就炸裂。

  


  不是……有必要再三重复“强吻”这两个字眼吗?

  


  我猛地吸了口气,还想着替自己狡辩一下:“什……什么话这是,那能叫强吻吗?我那是喝多了,神志不清……”

  


  他向前走了一步,抵到我的鞋:“不光在酒吧,算上在计程车上,还有家里,你总共亲了我二十六下。不对,是强吻了我二十六下。”


  “……你、你怎么还带数的啊?”


  “我就是数了。”


  “……”理科生有必要这么严谨吗!

  


  “那你想怎样?”我不得不示弱,毕竟是我的错。

  


  “当然是亲回来喽。”程序唇角扬起恶魔般的弧度。

从前从前


  从前从前,有个人说会永远爱她。

        后来,没有后来。

  

  …


       梨子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路灯照在她头顶,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光下张牙舞爪。

  

  偶有路人看见她奇怪的样子,也是一笑了之,只当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许是大庭广众的的确有些尴尬,梨子很快收起动作,装作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周围。

  

  若有人看着她,她便笑嘻嘻地冲那人点头。

  

  温软的女孩子笑起来甜甜的,唇边两个酒窝让她看起来可可爱爱。

  

  

  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漆黑的空间里响起“啪”的一声,下一刻屋里亮堂堂的。

  

  她放下所有东西,然后把家里的每个地方都点亮。

  灯火通明,仿佛有什么东西也挤进她的心里。

  

  她满意地笑,进厨房忙活晚饭。

  

  不太熟练地切蒜的时候,那蒜在她手下滑了一下,刀一下子偏了,割了她的手指甲,险险只切了一点皮,一丝丝血冒出来。

  

  女孩子皱了下眉,“啧”了一声。

  

  她拿指甲剪把十只手指甲剪短,又潦草擦了擦血,继续拿起刀。

  

  随意做了几个菜摆在桌上,中间一盘红烧鱼格外明显。

  

  她摆好碗筷,搓了搓手,冲一个房间喊:“陆简,吃饭啦!”

  

  没有回应。

  

  “还在写程序吗?”女孩子嘀咕。

  那等等吧。

  

  等到那盘红烧鱼凉了,房间里也没人出来。

  

  家里一片寂静。

  

  窗外,小区里有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马路上车鸣不绝,不远的广场里大妈们热情洋溢地跳着舞,富有节奏性的音乐响彻,随风送到耳边。

  

  每晚准时到达的孤独和悲伤围绕着梨子。

  

  她突然就很委屈。

  

  “陆简,我好疼。”

  眼泪砸下来,女孩子举着手指,泪眼朦胧。

  “你帮我吹吹呀。”

  

  可是没有人。

  没有人出现在她身边。

  没有人心疼地帮她吹。

  没有人给她找创可贴。

  没有人温柔地哄她“不疼了不疼了”。

  

  其实明明刚刚不疼的。

  可是现在很疼。

  钻心的疼。

  

  

  空荡荡的房子里,女孩子哭得隐忍,肩膀一颤一颤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好像是说给他听。

  

  “陆简,我今天给你做了你最爱的红烧鱼,你放心,我没有把厨房烧着。”

  “可是,我觉得我做的一如既往的难吃。”

  “呜呜呜为什么会那么难啊。”

  “我不想做饭,我一点都不想做饭。”

  “你不是说有你在,我这辈子都不用进厨房吗?“

  

  梨子吸了吸鼻子,哽咽着。

  

  “今天上班的时候,组长又骂了我,他为什么这么凶啊,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还有小区门口李大爷的狗,它每次看到我都叫,我好怕它扑过来咬我哦。”

  “……”

  

  渐渐地,她不再说话。

  

  静默良久,女孩子抬头,脸上的泪痕明显。

  她看着每一处都明亮的屋子,心却被黑暗侵蚀。

  

  “陆简,你去哪了?”

  “你不要我了。”

  

  眼泪又肆意地奔涌,模糊她的视线,她的脸庞,在她的心上大颗大颗砸着,撞击着,凿出洞来。

  

  …

  

  翌日是周末。

  

  梨子起来时,感觉有些头疼,她捂着头,在床上缓了会儿。

  

  阳光透过窗帘,漏了一屋子。

  整个房间是温暖的橘色,对面的墙上挂着球星的海报,海报旁边是几张没有规则胡乱贴上去的女孩子的大头照。

  窗户下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收拾得整齐,只一个相框立着,男孩子笑得温柔。

  

  梨子看着男孩子,露出一个笑来。

  

  “早上好呀,陆简。”

  

  她冲他招招手,歪着脑袋。

  

  头发乱糟糟的,可女孩子的眼睛澄澈,里头好像装满了星星。

  

  …

  

  推开包厢门时,里面一众人正谈笑风生。余光瞥到站在门口的人,一时都看过来。

  

  “梨子!”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点点头,微笑着慢悠悠地走进去。

  

  “梨子来了啊,快坐快坐。”

  “这都三年没见了啊,梨子还是这么可爱漂亮。”

  “就是,哪像我,都长皱纹了。”

  ”你那是天生的吧。”

  “你放屁……”

  

  包厢里又热闹起来,一开始众人的话题都围绕着梨子,后来又有人进包厢,于是话题又绕到新来的人身上。

  

  其实还是不习惯这种场合,但又必须装作融入的样子。

  

  很快,她身边坐下个人,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梨子抬头,瞳孔里闪过惊讶。

  “你不是在上海?”

  言溪笑吟吟的:“今天回来,陪你。”

  “陪我干什么啊?”

  “怕你孤零零的啊,小可怜。”

  

  梨子“哼”了一声,表情却生动。

  

  言溪是她的大学室友兼闺蜜。

  

  今天是他们大学同学聚会。梨子本来非常拘谨,但现在熟悉的人来了,她渐渐放松。

  

  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按照聚会惯例,他们来到KTV。

  

  看到熟悉的那几个在夜里闪着彩色光的字,梨子的心缩了一下。

  

  言溪握住她的肩膀:“不想去咱就回去。”

  

  梨子摇摇头:“没关系的。”

  

  她攥着衣角,迈着沉重的步子跟上去。

  

  后头言溪叹了口气。

  她今晚格外沉默了。

  以前那么快乐开朗的小姑娘,现在只要跟他有关的人和事,就变得敏感。

  她装作坚强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

  

  终究,她翻不过陆简这页书。

  

  熟悉的空间,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

  这一切熟悉如当初。

  

  言溪紧紧握着她的手,可还是能感受到她在颤抖。

  她在忍,忍着不逃离。

  

  …

  

  包厢里的灯光不断变化,彩色的光从梨子脸上划过,迷了她的眼。恍惚中,有人突然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梨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看向拉她的人。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此刻脸微红。

  陆简。

  他……拉她做什么?


  梨子一脸迷惑,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孩。

  

  他微微俯身,睫毛垂下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看着她。

  

  包厢里的音乐没停,他唱着歌,深情又热烈。

  

  “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

    我怎么看不见

    消失的下雨天

    我好想再淋一遍 ”

  

  一时,包厢里呼声一片。

  他仍旧唱着,看着她。

  

  “ 没想到失去的勇气我还留着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

  

  音乐被暂停,他离她更进一步。

  

  “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

  

  他又向她靠近一步,呼吸喷洒在她脸庞。

  他低声:“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轰”,梨子的脑瓜子嗡嗡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这是……在表白?

  

  察觉到她害羞了,陆简的笑容扩大,声音更加低沉。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只这一句,最后他只唱着这一句,反反复复。

  

  包厢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光一下一下掠过他们两个,迷离又暧昧。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快受不了了,她感觉自己要爆炸了。

  于是她冲动地捂住了陆简的嘴。

  碰到他柔软的嘴唇,她又一下子僵在那。

  

  时间静止。

  

  陆简也没料到她的举动,他盯着眼前温软的姑娘,她此刻正睁大眼睛,耳垂发红,神情紧张又无措。像只发慌的兔子,可爱极了。

  

  见她愣愣的不撒手,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小小的手包裹在手心里。

  

  “我喜欢你。”

  

  兔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脸爆红。

  

  霎时间,周围响起口哨声,起哄声。

  

  “我想留在你身边。”

  “好不好?”

  

  他带着诱哄的声音,在梨子耳边炸开。

  

  喜欢……我……吗?

  

  梨子看着他,他神情认真,说完话后抿着唇,喉结滑动,掩饰着紧张。

  

  从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

  高中,高一。 

  那时候还没文理分科,他们同班一年,没有多熟,也不是陌生人,就是那种在路上碰到,梨子会微笑打招呼,偶尔遇到物理化学难题会向他讨教的那种普通关系。 

  后来分班,联系也少了。

  

  没想到会在大学遇见,进了一个社团。可能是因为他乡遇故人不易,他们渐渐靠近,渐渐成为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成为梨子身边一直在的那个人。

  

  他总是逗她,收集很多段子哄她开心。

  他陪她一起看过很多场电影,他陪她坐在校园的某一个角落,看她慢悠悠喝完一杯奶茶。

  他们坐过同一辆共享单车,她拉着他衣服下摆,风从耳边呼过。

  

  他认识梨子身边所有的人,但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就像现在。

  

  喜欢他吗?

  好像……喜欢。

  

  此刻,她的心脏怦怦跳动,仿佛要爆炸。脑海里的烟花“嘭嘭嘭”绽放,梨子呼吸不畅,咬着嘴唇。

  

  看她不说话,陆简有些慌乱。

  

  “没关系的,现在不答应也可以……”他不敢看她了,撇过头。

  

  下一秒,有人撞进他的怀里,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气息。

  

  她声音闷闷:“好。”

  

  …

  

  回忆如洪水一下子冲进脑海里。

  

  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他们班的聚会,陆简却加入进来。或许,他早就收买了全班同学吧。他好像的确有这种本事,能够跟身边所有人都处得很好,明明高中的时候他性子是有些冷淡的。

  

  想到这,她低下头笑起来。

  

  突然,熟悉的音乐响起来。

  

  “谁点的《晴天》啊?快来唱啊。”

  “对啊,谁会唱啊?”

  

  梨子的笑僵在脸上。

  

  “我记得陆简喜欢这歌啊,陆简呢?陆简来没来?”有个男生喊。

  

  那两个字就这样在她面前被人重新提起,毫无征兆。

  

  梨子把头低得更低,右手下意识抠着沙发边缘。

  

  “哎,梨子,陆简呢?陆简怎么没来?”或许是真的不知道,男生转头问梨子。

  

  一屋子安静下来,有人拉那男生,“你别问了。”

  

  “啊?为什么?不会……”男生看梨子不说话,意识到什么,“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们……那个……”男生支支吾吾,拿着话筒不知所措。

  

  音乐还在响,很多双眼睛看向梨子,有疑惑,有惊讶,有了然,有同情。

  

  梨子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微红,可嘴角上扬。

  

  “没事,我们……分开了。”

  

  有知道内情的,一脚踹了男生一下:“你别说话了!”

  

  音乐替换成一首欢快的,声音被开大。

  

  “我怎么知道他俩分手了?我本来以为他们两个会走到最后的……”男生的声音很小,被淹没在音乐里。

  

  是啊,他们本可以走到最后的。

  

  所有人都说,陆简和梨子一定会一辈子在一起,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陆简的男孩子也这样对她说。

  

  梨子,我会一直一直爱你。

  

  后来,没有后来。

  

  

  包厢里的气氛只是冷了一会儿,又开始躁动。

  

  梨子却浑身发冷。

  

  她如坐针毡,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她想哭。

  可是她不能在这里哭。

  这个承载着他们甜蜜回忆里的地方,不能沾染上她的悲伤。

  

  梨子咬着嘴唇,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喉咙发出低吟。

  

  她求救般地看向言溪。

  

  言溪把梨子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她的眼睛也红了。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它把最好的给了这个姑娘,却又残忍地把那最好的毁坏,只残留着一些碎片,无处不在地凌迟着她。

  

  明明,他们很好的。

  明明,他们可以更好的。

  

  ……

  

  经过小区门口时,那只叫做小王的狗又冲她叫。

  幸好有链子拴住它。  

  李大爷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梨子,吓到你了吧?”  

  梨子摇摇头。  

  “你别看它叫,其实它是喜欢你哩,别人它都不叫的!” 

  梨子淡淡笑了笑,仍是绕着小王走。 

  她没看到背后李大爷叹了口气,也没看到小王一直注视着她,摇着尾巴。

  

  进家门时,她没开灯。

  开不开灯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借着外面的月光,在沙发前坐下。

  

  本来今天晚上言溪说要陪她的,她拒绝了。

  

  很久没响过的QQ提示音提示她有信息。

  “对不起。”

  

  梨子犹豫几秒,没有回复,她将手机关闭,随意扔在哪个角落。

  

  漆黑的空间里,她睁着眼睛,把头靠在膝盖上。

  

  家里好像随处都是他的痕迹。

  

  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他抽了半盒的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可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

  

  阳台上他买来的花她每天都浇水,现在已经长得很好。

  

  洗漱台上他的牙刷和她的在一个杯子里,剃须刀安静放在她的卷发棒旁边。

  

  冰箱上他写的便利贴上写着:“特殊时期不要喝冰的。”后面跟着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窗帘是他买的,她喜欢的天蓝色。

  

  脚下踩着他的拖鞋,比她的大很多,走起路来很容易摔跤。

  

  所有的所有,都被刻意保持着原样。

  

  陆简。

  好多人都叫我忘了你。

  

  怎么忘了你?

  怎么能忘了你?

  

  坐地铁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把我护在怀里。

  过马路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牵我的手。

  下班走出公司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靠在那里等着我。

  

  我想起你吻我时颤动的睫毛。

  我想起你揉我头发时宠溺的眼神。

  我想起我们吵架,你堵在门口,说不管怎么样不准离家出走。

  

  你出差的时候,叮嘱我好好吃饭,不许熬夜。

  你让我晚上九点之后不许出门。

  你让我不要走偏僻的路,发现有人尾随就打你的电话。

  

  你教我跆拳道,教我防身术。

  我问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你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我总有不在的时候,你要替我保护好你自己啊。”

  

  可是,我的电话你不会再接了。

  你真的不在我身边了。

  

  忘了你吗?

  你已经无处不在了啊。

  你已经存在在我的生命里了啊。

  叫我怎么忘?

  你叫我怎么忘?

  

  我不想哭的,可想起你的时候,眼泪它自己掉下来。

  

  这一年里,我仍旧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在别人面前开心地笑,我怕他们提起你,又怕他们真的忘了你。

  

  大概有人觉得我薄情寡义吧。

  

  可是,等我露出悲伤的表情时,他们却总叫我忘记你。

  

  我假装毫不在意你的离开,他们替你不平;我哭的时候,他们又说我可怜。

  

  他们根本不懂。

  是他们不懂。

  

  墙上的挂钟走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月光照在桌子上,蹲在沙发旁的女孩子终于动了动,她试图站起来,可腿发麻,让她栽在了沙发上。

  

  她抬了抬腿,随后把自己蜷缩起来,缩在沙发一角。

  

  …

  

  临近年关,商场里都是买年货的人。

  

  梨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下巴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两手提着东西,吃力地向前移动。 

  又走了几步,她提不动了,就在边上放下,喘着气揉着发红的手腕。

  

  “需要帮忙吗?”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梨子有片刻的愣怔,在回忆里搜寻这个声音。

  

  她看见那人修长的手垂在身侧,一身西装将他精英的气质修饰得更加明显。

  

  梨子呼吸更加急促,抬起头来。  

  触到那人善意的眼神,那张深刻的脸。     她尽量平缓内心翻涌的莫名情绪,偏头不说话。

  

  “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想帮你。”男人耐心地说。

  

  

  前头的女孩一声不吭地走着,男人没有要赶上她的意思,只看着她倔强的背影。

  

  梨子闷头走着,内心不断天人交战。 

  不生气不生气,不能生气。

  不关他的事,不能迁怒。

  

  路走到了头,梨子停下来。

  身后脚步声渐近。

  梨子倏地转身,伸出手。

  小姑娘皱着眉头,低头等着他把东西交还给她。

  他却迟迟没有递的意思。

  

  气氛一时凝固。

  

  “坐我的车吧,我送你。”他声音很低。

  

  梨子抬头,盯了他一会后,松开了眉头,面无表情:“没有必要。”

  

  “这么多东西,提回去很重的。”

  

  她很执拗:“我说了,不用。”

  

  “为什么?因为是我吗?”他不依不饶的样子,让她有些反感。

  

  梨子不说话。

  

  突然,周围响起叫喊声。

  “死人啦死人啦!”

  “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交警呢交警呢!”

  “让一让让一让!无关人等都散开!”

  “都别聚在这!!”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人群慌乱,不断有人向那边围过去,又有人从那圈里出来,惊慌,好奇,同情,嫌恶,有人呕吐,还有人被溅到了血匆匆忙忙去找洗手间。

  

  梨子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地上那一滩血,鲜红,刺痛了她的眼。

  

  有个中年男子从她身边经过:“哎呦,造孽啊,好好的年轻人被撞死了。”

  

  一句话更让梨子的心沉下去。

  

  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好像带着血腥味,让她浑身如坠冰窟。

  

  她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沙哑:“林先生,那天,我家陆简也像这样吗?”

  

  男人的脸僵着,说不出话。他能看见她眼里的悲愤,她哽咽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箭刺向自己。他想阻止她说话,却又想到,他有什么资格呢?

  

  “他也像那个人一样,躺在血泊里,被人围观着吗?他们沾上他的血,会嫌恶地呕吐吗?”

  

  隔了很久。

  

  “你爱的人,死了吗?”她终究说出了那个字,那个她最讨厌的字。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是不是怨气冲天,是不是冰冷无情,还是刻薄如毒妇。

  

  她只想到那年在医院里那具破碎的,冰冷的,血肉模糊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人低下头,一遍遍地道歉。

  

  “我妹妹……她已经受到了惩罚了。”

  

  “惩罚?呵。”梨子冷笑一声,“林先生,我已经很努力不殃及无辜了。我远不是那么善良的人,是她酒驾,是她犯罪,是她把陆简永远带走了。她坐牢,是她活该。就算有一天她出来了,我也不会原谅她,我没有资格替陆简原谅她。我的陆简,他那么好,他可以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他答应我要带我去云南,去西藏,去草原,他说,要和我结婚。”说到最后,她哽咽着,眼泪肆意流淌。

  

  “我们,会结婚。”

  

  身旁不断有人经过,有个姑娘在大街上哭泣,而她面前的男人低着头。

  

  “可是,他不在了。”

  “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会去西藏云南草原。”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

  “永远都不会。”

  

  “我拜托你们,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就算看到我,麻烦绕道走。”

  

  “我一看到你们,就会替我的陆简疼。”

  

  

  梨子吸了吸鼻子,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从他手里抢过东西,头也不回地走。 

  手上的东西很重,她心里的悲伤更重。

  她把脸埋在围巾里,试图挡住流泪的脸。 

  好在有风,就算哭也没事,风会吹干。

  可心怎么办呢?里头已经被洪水淹没,冲刷出一个大洞,洞口不断被侵蚀着,就快要坍塌。

  

  那句话怎么说的?

  悲伤逆流成河。

  这条河好长,好宽,好像永远流不尽。

  

  …

  

  梨子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她下班走到公司门口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她想。  

  于是她在公司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

  

  夕阳将天空涂抹成彩色,偶有飞鸟流连。下班的人群四处分散,梨子晃悠着腿,耐心等。

  

  可等了许久,他还是没来。

  [今天不来接我吗?]她打字发信息。

  没有回应。

  她又拨电话,久久没人接。

  梨子撅着嘴,盯着手机通话界面。 

  [陆简大坏蛋!]后面是委屈的表情。

  

  接到电话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夏季夜风吹在梨子脸上,她却觉得冰凉,凉透了。


  她疯了似的跑,恐惧,慌乱,种种情绪堆积着,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不是陆简,一定不是我的陆简。

  

  她慌不择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往哪走,中间摔了很多次。

  

  有人看见梨子的样子,好心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哭着说:“我……我要去第一医院……可是……我找不到路了……我找不到路……”

  

  小姑娘哭起来可怜兮兮的,路人不忍:“你坐我的车吧,我载你去。”

  

  梨子是爬上车的,她绞着自己的手指,脸色苍白。

  

  那位大哥开着车,不忘跟她说话:“别担心,咱们第一医院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你家里谁在哪儿啊?”

  

  “我……我男朋友。”

  

  “没事的,年轻人嘛,身强力壮的,受点伤很快就能恢复的。”

  

  梨子不说话了。

  

  一路上大哥都在安慰她,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只知道,陆简出车祸了,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他一定很疼。

  

  梨子狼狈地冲进医院的时候,看到地上的血。

  那会不会是陆简的呢?

  

  她不敢想,也不愿。

  她只是跑着,用尽力气跑着。

  

  前面门口有许多人,围着很多人,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乱了她的眼。

  

  梨子突然就不敢走过去了。

  

  她撑着墙壁,大口喘气。

  头发乱了,膝盖被磕破了,血把裤子的布料染红。 

  她只是盯着那些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有人转头看见了她,向她招了招手。

  

  梨子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迈开步子,撑着墙壁挪动着。

  这条路好长。

  

  “你是陆简的家属吗?”

  她机械点头。

  

  “很抱歉 ,”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顿了一下,“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请节哀。”

  

  节哀。

  节什么哀?

  不,不可能。

  

  梨子沙哑开口:“我能看看他吗?”

  让我看看他,一定不会是我的陆简。

  

  “可以。”医生让出路来。

  

  梨子拖着步子,她呼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近。

  每走一步,都像在凌迟。

  

  拜托,我拜托了,不要,不要是陆简。

  

  她攥紧手,手指甲掐进掌心,却不觉疼。

  

  陆简,我害怕。

  我害怕,我好害怕。

  

  离床只有几步的距离,梨子停了下来。

  

  那块白色的布下面,隐约可以看到男人修长的身体轮廓。

  

  几乎是一瞬间,梨子就知道,那是陆简。

  

  她站在那儿,离他几步的距离,却隔了一个世界。

  

  她看见他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皮筋。

  她看见床单一角,刺目的红色。

  她看见他柔软的短发。

  

  那是怎样的一瞬间呢?

  

  心被人刺破,一抽一抽地疼。

  呼吸被人夺走。

  

  她好像要死了。

  

  只有眼泪麻木地流,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下。

  

  梨子攥紧心口的衣服,一步一步上前,颤颤巍巍揭开了那块布。

  

  他的脸上都是伤,看不清模样,那双专注看着她的眼睛紧紧闭着。

  

  她又看他的身体,右手没了,腿血肉模糊,到处都是伤,到处都是血。

  

  她俯下身子,眼泪滴落在他残缺的身体。

  

  她摸上他的头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好像被堵住了。

  

  浑身颤抖着,梨子摸着陆简的脸,强迫自己说出话来。

  

  “不疼……不疼了……不疼了陆简……我……我给你吹吹……”她抽抽噎噎地,断断续续地,像他以前哄自己一样,轻轻给他吹气。

  

  他没睁开眼睛。

  他没呼吸。

  

  梨子趴在床边,把头埋在他胸膛里,那里不再有温度,只剩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哭,不停地哭。

  

  刚开始还是隐忍的,后来号啕大哭,整个楼层都听见一个女孩无助的哭声。

  

  她该怎么办呢?

  她要怎么办啊。

  

  那一天,残阳如血,陆简离开人世。

  那一天,夜风寒凉,梨子永失挚爱。

  

  …

  

  再次回到禾城,南方入骨的风钻进梨子的衣袖,顷刻之间,她便冷得抖了一下。

  

  云父云母接过她的行李,拉过她前后左右翻看了下,嘀咕了句“瘦了”,便不再管她,留她在风中凌乱。

  

  梨子“啧”了声,自己上车,坐在后座。

  

  小城里过年的氛围相比之大城市更加浓厚,街道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一路看过去,都是熟悉的风景。

  

  陆简,我们回家了。

  

  这个年过得跟去年一样。

  没有人会再追问她的男朋友。

  大家都绝口不提。

  好像陆简这个名字是一个禁忌。

  

  梨子仍旧能感受到亲戚们似有若无的眼神。

  

  他们肯定私下里这样说:

  “梨子还没走出来啊?”

  “唉,也是,好歹五六年的感情呢,那孩子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梨子也可怜呐。”

  “她不会就这样一直不肯接受新的感情吧?”

  “过几年就好了,时间一长,就忘了。”

  

  你看,他们又逼我忘记你。

  

  就连一向开放的云父云母看她时也欲言又止。

  

  终于有一天,她叫住了他们。

  

  “爸,妈,你们想说什么就说吧,别老盯着我看。”她开诚布公,表情严肃。

  

  云父云母两个人推推搡搡,最后还是云母开口。

  

  “你要是忘不掉那孩子,就忘不掉吧。”

  

  本以为他们也是劝她的,梨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总归,你是我女儿,大不了我跟你妈养着,养一辈子。”云父坚毅地说,“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你不用管,让他们嚼舌根去吧,我跟你妈,就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强。”

  

  看,这就是父母啊。

  不要你荣华富贵,只求你平安健康。

  

  梨子眼眶泛湿。

  

  从小到大,云父云母从来没干涉过她的决定,他们不会要她成绩优秀,不会要把她拴在身边,不会要她找能赚钱的工作,找有钱的男朋友。

  

  他们只是在那儿,在梨子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等着她,守着她。

  

  梨子撒娇似的抱住他们,放松下来。

  

  “谢谢爸爸妈妈。”

  

  …

  

  有一天,梨子在街上遇见陆简妈妈。

  

  她似乎又老了一点,但看见梨子时露出熟悉的笑来。

  

  两个陆简最爱的女人,坐在老街边老旧的木椅上,心照不宣地聊着近况,她们频繁提到同一个名字,带着回忆,带着爱意。

  

  老街上,一群孩子在嬉闹,他们追逐着,开心大笑着,无忧无虑。

  

  分别时,梨子看着陆简妈妈慢慢走远。她走得很慢,身子在冬日里摇晃。

  

  突然,她停下来,转身,又向着自己走来,脚步比刚才急促,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梨子忙迎向她。

  

  她站在梨子面前,梨子能看见她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不少。

  

  “梨子,能不能……”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完,“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五十多岁的老人,眼窝深深。

  

  “你可以爱上别人,”她几乎是在乞求,“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忘记阿简?”

  

  那一刻,梨子浑身都僵住了。

  

  所有人都叫她忘记陆简,只有她,只有陆简妈妈,请她不要忘记自己儿子。

  

  “我怕,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阿简。”她落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是啊,谁会记得他呢?

  

  对于认识陆简的人来说,他只不过是他们遇见的所有人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人生客栈里匆匆过客而已。他们会不断遇见新的人,然后忘却旧人。

  

  他们谁都不会记得他。

  

  眼前这个妇人,她孤身一人,把陆简拉扯大,把他养得优秀,阳光,温和。

  

  她是一个母亲,当然会永远记得自己的儿子。

  

  “阿姨,”梨子笑着,眼眶却发红,她一字一字认真地说:

  “我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记得陆简。”

  “我也会永远永远、永远永远爱着他。”

  

  张爱玲曾说,忘记一个人,只需要两样东西:时间和新欢。

  

  而梨子确定,她不会败给时间。

  

  在一起的六年里,时间没能让他们的爱意消亡,就算以后只剩下她,她也要带着这份爱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那么,新欢就没有存在的可能。

  

  

  在这个小城里,好像很容易遇见故人。

  

  梨子打量面前的男人,尽管她支支吾吾没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却没恼。

  “郭嘉林,他同桌。”

  

  “啊”,梨子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但我认识你的脸!”补救似的。

  

  “没事,年少的时候轻狂得很,不爱理人。”他温和笑着。

  “不过我倒记得你的名字。”

  梨子:“嗯?”

  

  像是在回忆。

  “高一的时候,他在每本书的倒数第二页左上角,都写了你的名字。”

 

  “他还有一本本子,有个晚自习他写了一整页你的名字。”

  

  看她懵的样子,他叹息一声:“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你,云梨。”

  

  “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你。”

  

  这句话在梨子耳边回响,直到她回到家,迫不及待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屏幕碎得不成样子的手机。

  

  陆简的手机,她找了很多店才修复成现在这副样子,一直带在身边,但她不敢看里面的内容。

  

  功能不灵敏,她按了很久才打开。

  

  相册,一张一张,照片上的女孩子笑得明媚,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快乐。

 

  划到最后几张,照片很模糊,大概因为是偷拍的视角。 

  整个教室寥寥几人,女孩穿着宽大的校服坐在教室前排,右手拿笔写着什么,安静温柔。

  校门口,女孩拿着一串糖葫芦,和身边的同学笑着,眉眼生动,马尾飞扬。 

  最后一张,女孩独自走在街上,天气阴沉。

  

  看着看着,梨子心头震颤。

  

  她打开备忘录,看到一个名为“梨子”的笔记。

  

  她郑重打开。

  

  “17岁的第一个秘密。”后面画了一个梨。

  

  “今天她从我身边路过,好开心。”

  

  “嗯……她物理化学的确有些差……”

  

  “换座位,我坐她旁边,只隔了一个过道,我决定以后天天洗头,穿我最爱的球鞋。”

  

  “学习委员为什么老是问她问题?他老是碰她的手臂,是不是皮痒?好小子,下次打篮球你给我等着吧!!”

  

  “今天她奶奶去世,她在公交车上哭了。人生中第一次翘课,就想默默陪着她。”

  

  “下雨,她没带伞,就这样淋着回去了。我有伞,但我想陪她淋这一场雨。希望她明天不会感冒。”

  

  “马上文理分科了,她大概会选文科,那我就不能天天见到她了。”

  

  “元旦晚会,我唱的《晴天》,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今天在小卖部遇见她,她竟然跟我打招呼!”

  

  “学习很辛苦吧,都瘦了,心疼。”

  

  “听说她要考W大,那我就再努力一点吧。”

   

  “结束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居然考上了!!!我可以和她一个大学了!!好开森!!!!”

  

  “她在广告系。”

  

  “我要一步一步收买她身边的人,然后一步一步留在她身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阴险。”

  

  “进了戏剧社!!!”

  

  “利用老同学的身份要到了微信。”

  

  “她喜欢喝西瓜汁。”


  “我觉得我要提前行动,我的宝藏要被别人发现了。”

  

  “让她习惯我的存在。”

  

  “和你一起看的夕阳好美。”

  

  “我真的好喜欢你。”

  

  “表白。”

  

  “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宝贝。”

  

  “别生气了。”

  

  “那个姓李的是不是有病!他不知道你有男朋友吗!”

  

  “你说,只喜欢陆简。”

  

  “想你的第三天。”

  

  “好想好想你。”

  

    ……

  

  “毕业快乐,宝贝。”

  

  “我们有一个家。”

  

  “操。”

  

  “我要控制住我自己,陆简,你是个男人。”

  

  “折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不想忍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

  

  “我要不把小王也收买了吧?让它保护我的阿梨。”

  

    ……

  

  “我不在,有没有好好吃饭?不许熬夜!”

  

  “想念铺天盖地。”


    ……

  

  “想和阿梨结婚,想和你有以后。”

  

  “我爱你哟。”

   

  

  不止听一个人说过,年少时的喜欢不过尔尔,抵不过岁月漫长,抵不过物是人非。

  不管那时多信誓旦旦,多少年后,当你再想起那个人时,可能连他的名字和模样都记不清了。

  

  可你看,偏偏就有人跨过了时间,不顾一切,来到梨子身边。  

  偏偏,有人的喜欢那么绵长,深远。

  

  

  破碎的手机屏幕,梨子却看清了陆简所有的爱意。

  

  一条一条,从男孩到男人,从暗恋到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他用了好多好多年。

  

  梨子几乎可以想象到每一个画面。

  

  他就站在教室的一角,默默看着她。 

  他偷偷陪她淋过一场雨。

  他在公交车上,默默给她递纸。

  他为每一个擦肩而过而雀跃。

  他当着全校师生,为一个女孩唱过歌。

  他梦想着有一天成为她的男朋友,甚至执手一生。

  

  那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呢?

  

  心动,欣喜,伤感,心酸,快乐,幸福……每一种感情交织成陆简的世界,一个有梨子的世界。

  

  他深情唱着:“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啊,真的有一个人,他爱你很久很久。他笨拙地,甚至心酸地,爱了你很久很久。

  

  _

  

  是谁这样说过: 

  “生死离别,痛的从来不是驾鹤仙去的人,而是健在的那个,像个弃儿,承受无处话凄凉的独自衰老,承受永无止息的思念,承受梦里相逢梦后终虚空的断肠。”

  

  很多时候,人世间的生死离别,都只在一瞬。

  

  而留下来的那个人,却痛不欲生。

  

  陆简真的是个大坏蛋。

  

  他把梨子留在一个没有他的孤零零的世界里,承受午夜梦回的孤独和悲伤。

  

  他的离去让她把笑脸留在外面,把眼泪埋在他们的小家。

  

  可她又知道。

  

  这个大坏蛋真的好爱一个叫梨子的小姑娘。

  他无私的,倾尽所有的,把爱捧在她面前,让她能够靠着他给的爱过活。

  

  是痛苦,可又甜蜜。

  

  陆简爱她,爱世界。

  那么,梨子也便继续爱着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吧。

  

  陆简大笨蛋,梨子会替你好好爱她的。

  

  …

  

  回汉城之前,梨子作为优秀校友回到一中做了一个演讲。

  

  高三的少男少女,穿着红色的冬季校服,聚在礼堂。他们带着年少的无畏无惧,青春洋溢的脸庞上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期许。

  

  快速念完枯燥无味的演讲稿,梨子拿下话筒。

  

  “接下来,我想唱一首歌,送给一个人。”

  

   意外情节带来全场躁动。

  

  “《晴天》。”

  

  全场欢呼声响彻礼堂。

  

  没有伴奏,梨子就这样唱了。

  

  “故事的小黄花

   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童年的荡秋千

   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

   ……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

   我怎么看不见

   消失的下雨天

   我好想再淋一遍”

  

  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有个叫陆简的男孩,他怀着隐秘的心思,也像这样唱着。

  

  现在,换我唱给你听。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18岁的陆简,我会选择等你。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永远在你身边。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唱这句的时候,梨子仿佛穿越人群看见了陆简。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站在人群最后,微微笑着,眼神深邃。

  

  是梨子心中少年最好的模样。

  

  他嘴唇微动,跟着梨子的节奏,轻声哼唱。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含泪笑着,露出他最喜欢的那种笑容。

  

  以后,换梨子爱陆简很久很久。 

  

   

我是一只阿飘


  我是一只阿飘。

  

  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大概是因为死了太久。

  

  受人所托,我守在程度身边。

  

  程度其人,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万恶的资本家。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有钱就算了,长得还好看,简直天理难容。

  

  好在,他今年三十二岁了,而我,永远二十六。

  

  这么想着,心里平衡多了。

  

  

  半夜十二点,这个工作狂回来了。

  

  开灯,偌大的公寓只有一人一鬼,当然,他看不见我,我就坐在他家冷硬的沙发上。

  

  他揉揉太阳穴,扯掉领带,疲倦不堪地倒在我对面。

  

  夜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呼吸声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静静地看着他。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他很迟才结束工作,有时候太累了干脆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第二天早上爬起来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又去公司了。

  

  啧,这么下去,我怀疑他年轻轻轻的就会暴毙而亡。

  

  但是,我又没什么立场同情他,他这个人,纯属是活该。

  

  像他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就该被孤独折磨至死。

  

  

  第二天天破晓,厚重的窗帘没能阻隔住阳光,直直透进屋里。

  

  我醒来的时候,程度竟然破天荒地没走。

  

  他还瘫在沙发里,眼睛紧紧闭着,一半侧脸被光线照着,一半隐匿于暗色中。

  

  奇了怪了,工作狂今天不上班了?

  

  我慢慢靠近他,近距离看见他脸色潮红,嘴唇却苍白无色,呼出来的气息灼热得烫人。

  

  这是……生病了?

  

  

  我想伸手探他的额头,他却忽然睁眼,吓了我一跳。

  

  他捂着额头坐起身,胡乱抓了把头发,悠长地叹了口气。

  

  看了眼手表,眉头微皱,他强撑着下地去往他的卧室。

  

  没过多久,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西装板正地套在身上,仪表堂堂的模样。

  

  不是吧,他还在发烧欸,这样都要去上班?

  

  我看着他走路都有点虚,“嘀”一声,门在我眼前关上。

  

  啧,资本家都这么拼命的吗?

  

  嘿,我管不着。

  

  总归是死不了。

  

  

  我上外面去浪了一天,回到程度家的时候,他姐姐在做晚饭。

  

  不得不说,这个姐姐是真的疼程度。

  

  走到她身边,她正在做羊蝎子,闻着蛮香。

  

  我看看时钟,才晚上九点,程度回来都凉了。

  

  暴殄天物。

  

  

  晚饭做完是半个小时后了,一桌丰盛的菜摆上餐桌,色香味俱全。

  

  程颖还在打电话催程度回来,但直到十一点,公寓的门没被推开过。

  

  

  饭菜放进微波炉,程颖临走时,扫了眼冰冷的屋子,喃喃道:“要是她还在就好了。”

  

  我不理解。

  

  这个“她”不会是程度的亡妻宋清歌吧?

  

  

  —

  

  没错,程度是结过婚的,和他的青梅竹马宋清歌。

  

  我隐约还记得她的模样,应该是个挺漂亮的姑娘,笑起来有酒窝。

  

  可惜,这样一个明媚的小姑娘,因为一场空难,永远留在了她热爱的大海中。

  

  那时候,我和她坐在同一架飞机上,飞机在云层中剧烈摇晃,坠入大海的前一刻,她抓住了我的手,嘴里喊着一个名字。

  

  明明是夏天,我却觉得海水冰凉入骨,一点点将我淹没。

  

  我们就那样死了。

  

  

  大海辽阔,海水泛蓝,我望着远处的天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活着的时候我其实有想过,人死了之后到底会去哪呢?是随风消逝,还是去往天堂或地狱?死神会来带我走吗?

  

  但是,没有什么死神,我也不知道天堂地狱在哪儿,我只是漫无目的在人间游荡。我想找到回家的方向,可是记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散,最后停留在坠机前一秒。

  

  那张模糊的脸,那个口齿不清的名字。

  

  程度。

  她喊的是程度。

  

  心底竟然有一个声音催使我,去找他。

  

  这个念想如此强烈,像是我的灵魂里强行挤进另一个魂魄,她喋喋不休地说,去找程度,找到他,守着他。

  

  她吵得我头疼,我只好认命。

  

  我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才在某一个城市找到程度。

  

  他已经很有名了,那张俊脸出现在地广里,俨然是一个成功人士的模样。

  

  心里那个她兴奋地指着大屏上的人说:是程度!

  

  好吧,终于找到了。

  

  我穿进他家里,眼前所见是冷硬的装饰,透着一股冷气。

  

  硬邦邦的家,和程度这个人一样。

  

  

  从我见到程度开始,那个聒噪的声音消失了。

  

  她应该是离开了。

  

  也好,如果她看到后来发生的所有,大概会后悔让我替她守着他。

  

  

  在程度家里,我没有看到一丝关于宋清歌的痕迹,连一个相框都没有。

  

  他也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睡梦中从来没喊过她的名字。

  

  他总是沉默,沉默得可怕。

  

  

  宋清歌,像是从来没在世间存在过一样。

  

  所有人都把她遗忘了,因为连爱她的人都对她绝口不提。

  

  不,或许,程度根本就不爱她。

  

  否则,我怎么从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悲伤呢? 

  

  大概,他天生凉薄吧。

  

  很奇怪,像宋清歌那样一个小太阳,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冰山男呢?还和他结婚。

  

  

  我这么想着,公寓的门“嘀”一声被推开,程度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玄关。

  

  他脱掉外套,困倦地倚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我凑过去,他眼底有青色,下巴上胡茬冒了出来。

  

  “好累。”他轻声说,有气无力。

  

  头顶的灯光从上往下倾泻而下,他垂着头,落寞无助。

  

  我那该死的同情心又有泛滥的趋势。

  

  可是,一想到他对亡妻的态度,同情心立刻被捏碎了。

  

  无情的赚钱机器,累也是你应该承受的。

  

  你老婆都死了呢,你还一天天住豪宅,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哼。

  

  我不想理他,顾自在屋子里踱步。

  

  —

  

  程度没去上班。

  

  他睡在沙发上,身子缩成一团,茶几上他的手机一遍一遍震动,他没有醒来的迹象。

  

  但是我被吵醒了。

  

  拜托,鬼也要睡觉的好吗?

  

  我一看,是程颖。

  

  这一大早的,她有什么要紧事吗?

  

  噢,今天是宋清歌的忌日好像是。

  

  当然,也是我的忌日。

  

  铃声一直在响,我彻底没睡意,程度却像一只猪一样没动静。

  

  狗男人。

  

  我踹了他一脚,踹到的是虚无的空气。

  

  我一个阿飘在那里张牙舞爪,想把狗男人叫醒。

  

  最后我累了,他还睡得安稳。

  

  铃声终于平息的下一秒,程度也撩开了眼皮。

  

  他仍是蜷缩着,占据一半沙发,直直望着我这边,眼睛一眨不眨。

  

  搞得我怀疑他看见了我。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程度就这么睁了半个小时的眼,面无表情,眼睛无神,心思似乎游迹天外。

  

  等他坐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外面的天乌蒙蒙的,不知道在为谁悲伤。

  

  程度浑浑噩噩地站起来,默默换了一身家居服,然后开始打扫家里。

  

  咦?就算他心肠再怎么冷硬,今天是宋清歌的忌日耶,他不去扫墓吗?好歹做过人家两年的丈夫啊。

  

  我高估了程度的人性。

  

  他一整个上午都在拖地擦桌子,将他公寓的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发亮,像一面大镜子。

  

  他抿着唇,神情认真又固执,我真的怀疑他想把他家的地板戳穿。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夏天,这样缠绵的雨真是稀奇。

  

  一回头,程度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抹布被他扔在一边。

  

  奇了,这个重度洁癖,他都不嫌脏吗?上面还有水渍呢。

  

  但他只是躺着,一动不动,像一具僵尸。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又睡过去,他无声无息地起来,后背衣服上一片湿润。

  

  他一身狼狈,再出来时换上一身黑衣,出去了。

  

  我本来好奇他要去干嘛想跟上去的,但瞅瞅外面连绵不绝的雨,放弃了。

  

  下午三点,雨声拍打建筑的声音越来越大,还刮起了大风,整个世界都显得萧索凄凉。

  

  我记起程度出去的时候好像没带伞,又一想,他那么精致的一个人是绝不会容许自己淋成落汤鸡的。

  

  我干嘛担心他呢?今天是我自己的忌日欸,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烧纸。

  

  我坐在飘窗之上,隔着玻璃,看向重重雨幕,突然就觉得很悲凉。

  

  我是一只阿飘,一只孤魂野鬼。

  我游荡于这个世界之外,没有记忆,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

  唉。

  

  独自悲喜着,天空云层厚重,翻滚又散开,直至完全黑暗。

  

  程度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像一只淋雨的狗狗。

  

  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庞滴落,我惊讶于堂堂霸总竟然让自己淋成这个鬼样子。

  

  他没有知觉的吗?还是已经傻了?

  

  他赤着脚,手里还提着一袋东西,塑料袋放在桌上压出一圈水痕。

  

  随意抹抹脸上的水,他脱掉了上衣,席地而坐,拆开袋子,拿出一罐罐酒。

  

  修长手指挑开易拉罐,仰头灌进喉咙里,程度喝得很凶,我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一上一下,空气里溢满了酒气。

  

  他怎么了呢?

  

  或许是觉得灯光刺眼,他“啪”地关掉了灯,整个空间陷入黑暗。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摸索着拆开一罐又一罐,机械张嘴,吞咽,像是不会停歇。

  

  易拉罐落了满地,程度手里再没有酒了。他将头埋在膝盖上,整个人都显得脆弱不堪。

  

  沉默蔓延。

  

  半晌,我听见他呢喃。

  

  “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心头狠狠一震。

  

  —

  

  程度要结婚了。

  

  要不是听到这个消息,我还天真地以为那天晚上他说的那句“还不如死了算了”是发自内心的。

  

  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融洽。

  

  对面的女人红唇乌发,笑得温柔,眼睛不曾离开过程度片刻。

  

  而程度,眉眼温和,一副很是欢喜的模样。

  

  笑得像条狗。

  

  渣男。

  

  我替宋清歌委屈。

  

  如果我从程度身上看到过他对宋清歌留存的半分爱意,我大概不会这么义愤填膺。

  

  可是偏偏,我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男人,他都没有心的。

  

  我很是气愤,很想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骂得他狗血喷头。

  

  但是他不会听见的。

  

  没人听得见我的不满,怨怼,没人听得见我替宋清歌不平。

  

  我们都死了。

  

  走出酒店,大街上车辆川流不息,人们脚步匆匆。

  

  这是人间,热气腾腾又淡漠寡情的人间。

  这是没有我和宋清歌的人间。

  这是,他们的人间。

  

  所有的所有,都与我无关。

  

  我没有再回程度家,我不想看见他。

  

  可是我还是去了婚礼现场。

  

  和所有梦幻盛大的婚礼一样,气球,鲜花,笑脸,一切都很浪漫。

  

  连天公都作美,蓝天白云碧水。

  

  我感到恶心。

  

  不远处就是宋清歌最喜欢的大海,她就葬身于这片海域。

  

  而如今,她最深爱的、死前还在呼唤的人程度,他牵着新娘的手,在这里举行婚礼。

  

  喉咙像被堵住了,我想吐却吐不出来,只感觉心脏抽疼,无法喘息。

  

  程度穿得很周正,一丝不苟,红色的领带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还在笑,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笑。

  

  你看,宋清歌,这就是你深爱着的男人,他现在笑着牵上别人的手,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你,会不会后悔爱上他呢?

  

  宋清歌,下辈子,不要再爱了。

  不值得。

  

  我转身,无法再看下去。

  

  几滴晶莹的东西从我的眼眶里落下来,我伸手接住,却抓到空气。

  

  鬼也会哭吗?

  

  罢了,宋清歌,我替你哭过了。

  

  似乎有风从我耳边吹过,我不甚在意,思考着该去往何方。

  

  突然,身后一片慌乱,夹杂着喊叫。

  

  “程度!!”

  “新郎跳海了!”

  “来人救命啊!”

  

  心里蓦地咯噔一下,我回身遥遥望去,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程度的身形是那么瘦弱又渺小。

  

  他一直游,一直游,像是要游往海的最深处。

  

  现场骚乱,有人惊慌失措地叫喊,有人跳入海中试图拉回程度。

  

  新娘脸色苍白,腮红也遮不住的惊诧。

  

  而程颖,她看着弟弟消失在海面,湿了眼眶。她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似乎早有预料。

  

  我不知为何心脏似被人捶开,一阵发疼,心底消失已久的那个声音又蓦然重返。

  

  “程度。”

  

  “程度……程度……”一声声,在我心房回荡,撞击着,促使我慌忙奔向海边。

  

  可是,来不及。

  

  程度早已被海水淹没。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想不明白。

  

  海水随着涨落拂过我赤.裸的双足,我毫无知觉,只是有浓重的悲伤压在我心头,令我挣脱不开。

  

  “宋清歌。”有些清润的声音响在我头顶。

  

  迟疑抬头,少年人嘴角挂着笑意,眼里深幽如海。

  

  “你喜欢海吗?”他歪头问,海风将他包裹。

  

  忽然,我的心平静下来,重重迷雾被人拨开,我瞧见悠远时光里的自己,她望着眼前清澈的少年开口——

  

  “我喜欢你眼睛里的海。”

  

  换句话说——

  

  “我喜欢你。”

  

  —

  

  我是一只阿飘,我的名字叫宋清歌。

  我的丈夫,他叫程度。

  他来找我了。

  

  —

  

  2014/8/13

  我不喜欢海了。

  

  2014/8/14

  我的人生完蛋了。

  

  2014/8/15

  再见,我的宝贝。

  

  2014/8/29

  我不知道该怎么活,我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2014/11/7

  在A市出差,听说C市发生地震,我拼命给你打电话,都是空号。赶到机场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你不在了。

  

  2015/4/12

  很久以前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叫我忘记你,重新开始生活。

  我把你的所有东西都烧掉了,可是我忘不掉你。

  

  2015/7/7

  你的名字是我最后的坚强。

  

  2015/8/13

  我去机场接你,好多好多人,就是没有你。

  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2016/8/13

  宋清歌,你真的好狠心。

  

  2017/8/13

  宝贝,我好想你。

  

  2017/12/25

  我这里下雪了,你那里呢?

  听说圣诞节下雪能够见到想见的人。

  我去哪里见你呢?

  

  2018/3/11

  想起来你喜欢春天。

  下个春天你会回来吗?

  

  2018/8/13

  突然下了一场雨。

  我还是,好想你。

  

  2019/7/7

  我好累,好痛苦。

  

  2019/8/13

  还不如死了算了。

  

  2019/8/14

  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软弱,可是我不想坚强了。

  

  2019/8/24

  他们要我忘了你,还要我笑。

  

  2019/8/26

  宝贝,我来找你好不好?

  

  2019/9/9

  “你喜欢海吗?”

  “我喜欢你。”

  

  宋清歌,我来找你啦。

  

  下辈子,我们走到白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