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以北

一个不爱穿秋裤的女子。

(七)我喜欢时昭。

  “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包容与支持,可能有过争执 ,有过一些不愉快,但于我而言是一段珍贵且闪亮的日子……”

  

  七点钟,太阳消失在地平线,天半明半晦,流浪的云朵被蒸腾成粉色,点缀着六月傍晚的天空。白日的喧嚣过后,属于夜晚的沸腾即将上演。KTV包厢里坐满了人,玻璃杯碰撞发出“叮”的声音,淡淡的酒精味道漂浮在空气里,社长脸颊微红,像是道别般唱着悲伤的歌。

  

  我坐在角落里,极其不自然地按着屏幕,指纹解锁黑了又亮。手机忽然的震动让心紧了紧,不动声色地稍微侧身,挡住近乎赤.裸的视线。

  

  敏儿:卧槽!听说程序表白了?? 

  我摸了摸脸,打字:嗯……应该不算吧。

  敏儿:怎么不算?他说什么了? 

  我扭捏着:……就说……喜欢我。

  敏儿:这都不算表白那怎样才算表白?

  

  我也不知道。

  

  下着大雨的屋檐,水珠落于地面,砸起水坑,总是戴一副厚框眼镜的班长撑一把透明的伞向我倾斜,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雨幕映在镜片,郑重其事地说:“时昭,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吧。”

  

  教室里,风扇将桌面的试卷吹得哗哗响,周围同学或哀嚎,或痛哭,或窃喜。讲完做题思路,前桌并没有回身,他在草稿纸上不安地划动红色彩笔,垂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声音细如蚊呐:“以后,我一直教你数学。”

  

  塞在抽屉里的带着汗湿手印的情书,陌生人的好友申请,莫名其妙出现在课桌上的奶茶,晚会上麦克风里响彻一整个校园的“我喜欢你”,幼稚园用稚嫩无比的奶音说的一句“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诸如种种,是表白吗?

  

  那时的我,是怎么回应的?

  波澜不惊,礼貌得不近人情:“谢谢。”

  再无后续。 

  

  我不认为不喜欢某人是一件需要抱歉的事情,因此从不跟对方说“对不起”。“谢谢”,一方面出于尊重,每一个鼓起勇气告白的人都令人钦佩。另一方面,谢谢我自己,足够优秀,优秀到让人倾慕。

  

  包间里应该是开了空调的,我却觉得闷热,掌心冒汗。手臂被人戳了戳,我抬头,撞上一双含情眼。绚烂的灯光打在程序脸上,模糊了他的面庞,更显得他眼睛水蒙蒙的。腿挨着腿,皮肤毫无阻碍地与单薄的衣料摩擦,逼仄的空间,暗流无声涌动。

  

  “自己玩,别烦我。”调低手机屏幕亮度,我偏过身,嘟囔着:“烦人精。”

  烦人精不满地哼哼了两声。

  

  我继续打字:总觉得他在开玩笑。

  敏儿:何以见得?程序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再说,开玩笑是要看场合的。你具体讲讲当时的情况,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说喜欢你的时候什么表情?

  我:就前几天。

  敏儿:前几天?你可真能憋,都不告诉我。地点呢?在哪里说的?

  我:……在他……床上……

  敏儿:………………………………………

  

  一连串的沉默过后,手机嗡嗡震动得更加厉害,惹得众人频频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干巴巴地笑着,示意大家继续听社长的悲伤情歌,又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人,他探究的视线收回,坐得笔直。

  

  敏儿:!!!床上?他床上??

  敏儿:你们怎么搞到床上去了??

  敏儿:卧槽卧槽!!

  敏儿:你们干了什么十八禁的事情?

  敏儿:不会是事后表白的吧?

  敏儿:[这不是通往幼儿园的车.jpg]

  

  他摸了我的胸。

  这确实挺十八禁的。

  

  我:什么也没干。他发烧要我哄,我就陪他睡了会儿。

  又心虚地补了一句:盖着棉被纯睡觉的那种。

  敏儿:你们肯定不纯。

  敏儿:[对方向你发出了涩涩邀请.jpg]

  敏儿:[你接受了对方的涩涩邀请.jpg]

  

  她哪里来的这些表情包?

  收藏了。

  

  敏儿:后来呢?

  我:后来……他就抱着我说喜欢我。

  敏儿:哦豁豁,你是不是刺激他了?

  

  我刺激他什么了?什么也没有好嘛。他就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摸了我的胸不够,还想睡我。

  色狼。

  不,色猪。

  

  想到这里,我撞了一下程序的腿,他眨了眨眼睫,作无辜状。

  

  敏儿:他当时什么表情?

  我:他摁着我,我没看到。就……还挺烫的。

  无论是他的脸,他的体温,还是他的……

  敏儿:那你呢?你什么反应?

  我吗?

  我恶狠狠踹了他一腿,然后跑了。

  

  敏儿:……

  敏儿:你可真是不解风情。

  敏儿:你当时心里就没有那种有一头春心萌动的小鹿撒欢跑的感觉吗?正常人被表白都会心跳加速,小脸泛红啊。

  

  不知道。

  不知道心跳有没有加速。

  也不知道脸有没有红。 

  只是……逃跑的时候慌张无措到忘记了穿鞋。

  

  回想那天,半遮的窗帘透进些许光线,室内像充满了潮湿的水雾,不断挤压着无处可逃的空气。深蓝色的床,宽阔坚实的男人的胸膛,头顶炽热到喑哑的喘息,他说话时喉结擦过我的头发,带来的奇异的触动……“而且……我还喜欢你。”

  

  那时的我,大脑空白了一瞬,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前所未有的感觉,像一只鼓鼓囊囊的气球濒临爆炸,心被塞得满满当当,无法思考,也无从思考。

  

  单单想起,心就膨胀。

  

  耳边有呼吸越靠越近,我没回头,用手挡开了他的脸:“干嘛?”

  “我……”程序试图探过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我推他,触手是温热的他的胸膛:“不知道。你觉得无聊就回去。”

  程序“哦”了一声,保持缄默。

  

  我把话题拉回正轨:所以,你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吗?

  敏儿:不是吧。他又不是玩真心话大冒险,也不是拿你挡桃花。

  

  “程序,我喜欢你。”

  

  偌大的包厢里,忽然响起社长的声音,洪亮到令人无法忽视。我敲键盘的手指顿住,迷蒙抬头,在灯光下,社长的脸红得不成样子,握住麦的手指在颤抖,只眼神坚定又含着希冀。

  

  她叫沈青雨,比我们大一届,性格爽朗不羁,很爱笑,总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像个小太阳,社团成员都很喜欢她,我也喜欢。不止一个人说过,我和社长很相像。我讨厌听到这样的话,总觉得被冒犯了,因此每次都会回怼对方:“不要说我像她或者她像我这种话,我会不舒服,社长也会不舒服。沈青雨就是沈青雨,独一无二的沈青雨。时昭就是时昭,举世无双的时昭。”

  

  社长喜欢程序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明显。平常大大咧咧的一个姑娘在程序面前就变得小心翼翼,展露出小女孩的娇羞,任谁看了都明了她的心意。但她从不宣之于口,在社团里也从不因喜欢程序而偏私于他。黄毛说程序靠脸上位,和社长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我当时很生气,一方面为他污蔑程序,一方面为他三言两语污了女孩子的清白。

  

  程序副社长的位置当然不是凭空得来的。他虽然是个死直男,却也拥有一点可怜的文艺细胞,就是这点可怜的文艺细胞也足够他发挥了。事实上,程序就是戏精本精,演文质彬彬的书生或是矜贵优雅的世家贵公子手到擒来,那股傲娇冷酷劲儿简直活灵活现。加之他善于运用他那泛滥的理工科直男的逻辑思维于剧本编排上,赢得了不少人气。最后,就是他的好脸蛋的加成。毕竟,谁不喜欢帅哥呢。

  

  当初,我就是为了加点学分才拉程序进社团的,谁曾想,程序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副社长的位置,和社长配合得天衣无缝,我还得听他吩咐。

  

  一晃几年过去,社长马上要退社了。计划已久也好,临时起意也罢,在社团的最后一次聚会上,她或许想勇敢一次。女生先告白,往往需要莫大的勇气。这一刻,我觉得她在闪闪发光。

  

  不是第一次目睹程序被表白,他从小就招人喜欢,买煎饼老板娘都会多给他打一个蛋。

  

  吴越曾经问我:“看程序被这么多人喜欢,你什么感想?”

  我回答说:“当然是替他高兴啊。”

  

  我喜欢看程序被很多人爱。

  

  虽然他有特别多坏毛病,例如嘴巴坏,爱当我爸爸,总弄哭我……但我还是希望永远有人爱他。我在程序家里放了一个很大的星星状罐子,告诉他:“每当有人向你告白一次,你就折一个星星放在里面,代表着你收到一份喜欢。时间长了,会积攒很多星星,你就收获了很多很多爱。”

  

  如今,星星罐子就快满了。

  

  音乐停滞,整个包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静静等待着程序的回应。我转头,看见程序平淡如水的眼睛。他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这后面还有一句。

  

  以前我嫌程序拒绝人的方式太过粗暴,建议他改变一下,然后他就学了我这一套稍稍客气的方法,在“我不喜欢你”前面,加了“谢谢”二字。这相当于给别人一颗枣,再甩给人家一个耳光,在我看来仍旧粗犷。程序并不改,美名其曰拒绝要拒绝得干干净净,不要拖泥带水,给别人虚妄的可能。行吧,各人有各人的行事风格。

  

  可是至少这一次,我希望他不要那么无情。

  

  这么想着,停在手机屏幕上方的手指被人牵住,程序突然看着我,眼波流转,轻启唇,嗓音清润:“我喜欢时昭。”

  

  尾指被捏了捏,细微的麻从那个位置蔓延开来。干瘪的气球重新被充满气,摇摇欲坠地飞行。我全身僵硬,呼吸凝滞。

  

  他又说喜欢我。

  他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出口。

  

  社长的肩膀塌陷,脸上展露出一个放松的笑,不像是真的释怀,倒像强撑,嗓音里藏不住的苦涩:“我就知道。”

  

  房间里的尴尬只流淌了一会儿,后来,我和程序被簇拥着站起来唱歌。再三推拒,音乐还是响起。

  

  「我找不到很好的原因」

  「去阻挡这一切的亲密」

  「这感觉太奇异」

  「我抱歉不能说明」

  

  程序的声音带着点哑意,他轻轻唱着,霸道地牵我的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我凸起的指骨。

  

  「我相信这爱情的定义」

  「奇迹会发生也说不定」

  「风温柔的侵袭」

  「也许飘来好消息」

  

  我还沉浸在迷茫之中,跟不上节奏。头脑空空,心脏漂浮不定。直到副歌才终于能跟着小声唱两句。

  

  「我想我已慢慢喜欢你」

  「因为我拥有爱情的勇气」

  「我任性投入你给的恶作剧」

  「你给的恶作剧」

  

  喜欢。

  好有分量的两个字。

  被别人表白的时候,我从没有觉得这两个字那么沉重,甚至带着酸涩。

  

  是恶作剧吧。

  程序他那么坏,从小就指着我一个人欺负。

  可是,我会当真的啊。

  毕竟,他说喜欢我的时候眼睛那么深情,深情到足够以假乱真。

(六)给我摸。

  程序睡着了。


  睫毛安静地垂着,发烧的缘故,两颊漫上不自然的红晕,额头汗湿,发丝稍稍凌乱,吐出的气息带着热意。我被他抱在怀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偏高的体温,以及,他的身体轮廓。


  都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会找妈妈,因为妈妈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程序从不。他清楚地知道,找妈妈也没用。妈妈不会陪在他身边,不会耐心地给他喂粥,不会像这样抱着他哄他睡觉。而程序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他说:“我的父母不一样啊,他们是医生,病人才是他们的第一要责。” 于是他习惯了强撑,习惯了一个人把所有事情做好。他总是懂事得可怕。可是,哪一次懂事,哪一次成长,不是抽筋断骨的疼呢。


  程序不擅长社交,仅有的三两朋友,吴越和敏儿,还是通过我认识交好的。他认为,人的一生只需要一个可靠的朋友就够了。我想,这个可靠的朋友应该是我吧,虽然我并不可靠就是了。


  我觉得程序太过孤独。


  他身边只有我一个,每天上学放学和我待在一起,周末如果我不叫他一起出去玩,他就只会窝在他那个广寒宫,把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他只对我笑,对我撒娇,对我展露小恶魔般生动的一面。


  这样不好。


  看起来就像我独占他一样。独占,意味着限制,意味着圈禁,意味着自私。


  这个世界,除了我,还有很多有趣的人,有很多好看的风景。风华正茂的年纪里,程序应该是自由的风,是灿烂的太阳,他应该花团锦簇,风光无两。我不想他做清冷的月亮,那太可怜了。


  高二分班,我和程序没能在一个班。


  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我该试着放他走。于是那一天,我对程序说了对他来说残忍的话:“程序,去认识别的朋友吧,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喽。”我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苍白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把他丢下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没和程序一起上下学,午饭也不和他一起吃。我尽量减少和他独处的时间,以为这样他就能慢慢适应没有我的日子,然后交到志同道合的男生朋友,遇见善良可爱的喜欢的姑娘。


  那天放学的傍晚,夕阳投射在楼宇之间,留下一抹最后的绚丽。我站在树荫下,等着和敏儿一起去超市买小零食。人潮拥挤的校门口,程序穿着蓝白的校服短袖,那时候夏天还留着尾巴,他脊背挺直,身形瘦削,就那样寂寥地走了出来。


  他看见了我,停住脚步。无法形容他的眼神,空荡荡,迷惘,易碎,清透到一无所有。人海茫茫,所有人都在往外走,只有他,一个人停在原地,固执地等我重新站到他身边。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错了。


  让他一个人,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最终,是程序朝我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他站到我面前,垂下眼睑。我刚想说话,他整个人压下来,脑袋抵住我的肩膀,我感受到他发烫的身体。


  “不要不理我。”


  “不要讨厌我。”


  “不要丢下我。”


  他讨乖地蹭了蹭,嗓音像被沙磨过的哑。


  

  九月的天仍旧闷热,树叶上有夕阳的余晖,天空的云朵形状千奇百怪。校门口人群熙攘,我看见敏儿冲我招手。我摇头,敏儿意会,摆摆手走了。我摸摸程序的后脑勺:“你知道自己发烧了吗?”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


  “吃药了吗?”


  “没有。”


  “告诉阿姨了吗?”


  他摇头:“没有。”

  


  我问一句,程序乖巧地答一句。


  整整两天,他难受到嗓子都哑了,还强撑着来学校,谁也不告诉,谁也不依靠。只因为我说各自分开,他就自己忍着,疼也忍着,想哭也忍着。实在忍不了了,才找到我,轻飘飘地说自厌自弃的话挽留。


  是我的错。


  我没有发现他异常苍白的脸色,没有察觉他虚浮的脚步,没有顾及到他的脆弱,没有……没有站在他身边。


  “对不起。”我眼眶泛酸。

  


  如果程序是清冷的月亮,那我就做温暖的太阳,把他给捂热。如果他没办法一个人,那我就永远站在他这边。我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他,把我心爱的玩具让给他,把最漂亮的花捧到他面前。我带他去海边,去山巅,去听鸟鸣,去看日落。我会让他在我面前,做最自由,最快乐,最肆意的程序。他本该这样。

  


  程序的卧室是冷硬的风格,深蓝色的床,他沉睡着,像掉进海里的星星。窗帘也是深色的,只有窗口的绿植是整个房间唯一的生机。每年生日我会送他一盆,到现在已经摆成了一排,占满了窗台的位置。看得出来,它们有被好好照料着,嫩绿的叶子在阳光的馈赠下闪着光。

  


  我捧着程序滚烫的脸,压低声音,怕把他吵醒:“猪猪,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有一万种选择,我知道你都会选我。


  我也是。


  你曾经开玩笑说,离不开我。


  我也是。


  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不管哪种,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啊。

  


  程序睫毛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要醒来的迹象。我挤进他怀里,试探着拍他的后背。他回抱我,喉咙溢出两声哼哼,再次睡去。我也阖上了眼睫。

  


  —


  我是被闹醒的,睡梦中总觉得有东西在蹭我的嘴唇,特别烦人。睁开眼睛,程序的脸近在咫尺,他早就醒了,直勾勾盯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耳根可疑的红。


  “你干嘛了?”


  他呆呆摇头,视线躲闪。


  “你是不是偷亲我了?”


  程序偷瞄我一眼,斩钉截铁:“没有。”


  “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嘴唇有多湿?”我指着他唇上的水色,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好歹也是有过接吻经验的人,细微的异常是能感受到的。再加上他那心虚的表情,明显在欲盖弥彰。


  程序还不承认:“我口渴,自己舔的。”


  “……那为什么我的嘴唇也湿了?”


  “你口渴,你自己舔的。”


  “……”你小子睁眼说瞎话的技能又得到了提升是吧。

  


  我掐上程序通红的脸:“那你现在给我舔个看看。”


  “……”程序稍微愣了愣,抓住我的手指。他揽着我的腰,往他的方向压,垂首,我看到一痕湿红……他眼睛水润水润的,咽了咽喉咙说:“舔了。”


  “……是叫你舔自己的嘴,不是舔我。”


  “……”

  


  “我不管。”他开始耍赖了,脸埋入我肩窝,嘟囔着:“记账上不就行了。”


  记账?


  对,记账。

  


  说起这茬,我被亲了多少次来着?这家伙每天变着法地亲亲,要不是为了还债,我才不纵容他。昨天三次,今天他偷亲算一次,舔算一次,加起来五次,十三减五……“你别得寸进尺。”我抓着程序的头发,把他推离,“我提醒你,你还有八次机会,三秒钟前你又用掉了一次,还有七次。”


  “亲脖子不算。”他舔着嘴唇说。


  “……亲脖子怎么不算了?”


  “亲脖子跟亲嘴能一样吗?”


  “嗯,是不一样。亲嘴在xx能过审,脖子以下就不一定了。我注意到你刚刚亲的地方在脖子下面一点,差不多锁骨的位置,按照xx的标准来算,你这属于色.情行为,要被黄牌警告的。照我俩这关系,严重程度肯定要加深,所以折合来算三次。加上你还在生病,我有被细菌感染的风险,算一次。八减三再减一,你还剩四次。多谢提醒。”

  


  程序被我这一通计算弄懵了:“怎么就只剩四次了……咱有必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我拍他的肩:“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况且,你理科生,要严谨。”


  程序噎着了,说不出一句话。


  嗯,他生病脑子是不好。


  哟嘿,反杀成功!


  让你跟我扯皮。


  让你小嘴叭叭叭。


  略。

  


  “我看你烧退得差不多了,再吃点药应该能好。那我就先走了喽。”我嘚瑟地揉乱他的头发,尾音飞扬:“拜拜,程氏猪猪~”拜拜,手下败将。

  


  然而,得意忘形之际,我忘记了以我俩现在的姿势,我是走不掉的。程序上半身赤.裸,下身长腿压着我的腿,他故意夹紧,不让我逃跑。“算账是吧?好啊,那我们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算一算。”


  “……还有哪里要算吗?这都算完了。”


  程序声音非常之恶劣:“你的账算完了,我的可没有。”


  “……”

  


  我失忆了吗?难道我还对程序干了别的事?程序这表情……不太妙。他睚眦必报,指不定又想了什么阴损的法子治我。咦?他在看什么?顺着程序的目光……我的胸。


  “给我摸。”他面无表情,冷酷地说。


  “???”


  “!!!”


  “你说什么?”


  他理直气壮:“给、我、摸。”


  “你想摸什么啊?啊??”


  程序抬起手,指了指。


  我终于确定,他说想摸的,是我的胸。

  


  “你……”


  “你摸了我的,礼尚往来,我也要摸你的。”


  “我……”


  没等我说话,程序抓着我的手摁到了他胸肌上:“喏,你那天就是这样,对着我上下其手。”

  


  那天,默认为我强吻程序的那天。


  是,程序是说过我摸了他。


  但我以为就是很普通地摸,潦草地滑过。不是现在这种,结结实实的触碰到,指下的温度烫人。唔……他胸肌还挺硬的,皮肤挺光滑,手感还不错……咳咳……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快反击他,不然……总不能真让他得逞。


  “这……这也要算吗?”


  “嗯,我理科生,严谨。”


  可恶……

  


  我手指蜷缩,感觉到脸蛋快速升温,想挣扎,被压制着反抗不得。动用了所有脑细胞才笨拙反驳:“你……你哪里来的胸?男孩子都没胸。”


  “这不是吗?”程序带着我的手移动,指甲不小心擦过,他狠狠吸了口气,一张脸爆红,清了清嗓子才说:“构造和你的差不多,只是小了点。”


  “……”


  我无话可说,突然想起那条黑色内衣。


  ——“你下次买大一码的,勒出痕了。”

  


  我和程序,不但接过吻,还互相看过对方的胸。我都没看过敏儿的。这得怪我自己,为什么那天突发奇想要出去喝酒,为什么见色起意轻薄他,犯下无可挽回的错。程序那么小气,我喝他一口柠檬茶他都要喝回来。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脑袋晕得七荤八素。

  


  “给摸吗?”程序继续逼问。


  “我说不给你会不摸吗?”


  “不会。”


  “……那你问什么……”


  “走个流程。”

  


  “……能隔着衣服……”


  “隔衣服还叫摸吗?”


  “……”


  “你摸的时候也没隔着衣服。”


  “……”

  


  “……程序,你坏得无师自通。”


  他还笑:“谬赞。”

  


  ……


  “我没摸你别的地方吧?”


  “你想摸哪里?”


  “……我没想。”


  “咱俩现在的关系,肯定不能摸那里。”


  “……我都说了我没想……==”


  ……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约莫天气太热了,树上的鸟鸣偃旗息鼓。太阳炙烤得柏油路无法忍耐地散发出热气,路旁淡蓝的绣球收缩花瓣。室内的温度和外面没有什么差别,热烘烘,又湿漉漉,空气里是黏腻炽热的呼吸。


  我被程序拥进怀里,脸颊贴着他裸露的肌肤,像贴着烙铁。我的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放他腰上的话,他又该喘了。理智告诉我,不要碰他,也不要讲话,程序现在满身情.欲,一点即燃,我就是喘气稍微明显了点,他立刻就能化身野兽。


  这,算不算反杀成功?


  是他自己要伸进去的,结果喘得厉害的人也是他。顶着一张奶脸,做着最色.情的事。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就刚开始不小心“嗯”了一声,后面咬牙忍住了。

  


  “你现在还觉得,”程序捏了捏我的后颈,凑到我耳边,“就算光屁股和我躺在一张床上,也不会发生什么吗?”


  “……”


  “我可把持不住,毕竟我血气方刚。”


  是,我感受到了。

  


  “而且,”程序亲了亲我的耳朵,呼吸很重,“我还喜欢你。” 

从前从前


  从前从前,有个人说会永远爱她。

        后来,没有后来。

  

  …


       梨子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路灯照在她头顶,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光下张牙舞爪。

  

  偶有路人看见她奇怪的样子,也是一笑了之,只当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许是大庭广众的的确有些尴尬,梨子很快收起动作,装作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周围。

  

  若有人看着她,她便笑嘻嘻地冲那人点头。

  

  温软的女孩子笑起来甜甜的,唇边两个酒窝让她看起来可可爱爱。

  

  

  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漆黑的空间里响起“啪”的一声,下一刻屋里亮堂堂的。

  

  她放下所有东西,然后把家里的每个地方都点亮。

  灯火通明,仿佛有什么东西也挤进她的心里。

  

  她满意地笑,进厨房忙活晚饭。

  

  不太熟练地切蒜的时候,那蒜在她手下滑了一下,刀一下子偏了,割了她的手指甲,险险只切了一点皮,一丝丝血冒出来。

  

  女孩子皱了下眉,“啧”了一声。

  

  她拿指甲剪把十只手指甲剪短,又潦草擦了擦血,继续拿起刀。

  

  随意做了几个菜摆在桌上,中间一盘红烧鱼格外明显。

  

  她摆好碗筷,搓了搓手,冲一个房间喊:“陆简,吃饭啦!”

  

  没有回应。

  

  “还在写程序吗?”女孩子嘀咕。

  那等等吧。

  

  等到那盘红烧鱼凉了,房间里也没人出来。

  

  家里一片寂静。

  

  窗外,小区里有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马路上车鸣不绝,不远的广场里大妈们热情洋溢地跳着舞,富有节奏性的音乐响彻,随风送到耳边。

  

  每晚准时到达的孤独和悲伤围绕着梨子。

  

  她突然就很委屈。

  

  “陆简,我好疼。”

  眼泪砸下来,女孩子举着手指,泪眼朦胧。

  “你帮我吹吹呀。”

  

  可是没有人。

  没有人出现在她身边。

  没有人心疼地帮她吹。

  没有人给她找创可贴。

  没有人温柔地哄她“不疼了不疼了”。

  

  其实明明刚刚不疼的。

  可是现在很疼。

  钻心的疼。

  

  

  空荡荡的房子里,女孩子哭得隐忍,肩膀一颤一颤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好像是说给他听。

  

  “陆简,我今天给你做了你最爱的红烧鱼,你放心,我没有把厨房烧着。”

  “可是,我觉得我做的一如既往的难吃。”

  “呜呜呜为什么会那么难啊。”

  “我不想做饭,我一点都不想做饭。”

  “你不是说有你在,我这辈子都不用进厨房吗?“

  

  梨子吸了吸鼻子,哽咽着。

  

  “今天上班的时候,组长又骂了我,他为什么这么凶啊,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还有小区门口李大爷的狗,它每次看到我都叫,我好怕它扑过来咬我哦。”

  “……”

  

  渐渐地,她不再说话。

  

  静默良久,女孩子抬头,脸上的泪痕明显。

  她看着每一处都明亮的屋子,心却被黑暗侵蚀。

  

  “陆简,你去哪了?”

  “你不要我了。”

  

  眼泪又肆意地奔涌,模糊她的视线,她的脸庞,在她的心上大颗大颗砸着,撞击着,凿出洞来。

  

  …

  

  翌日是周末。

  

  梨子起来时,感觉有些头疼,她捂着头,在床上缓了会儿。

  

  阳光透过窗帘,漏了一屋子。

  整个房间是温暖的橘色,对面的墙上挂着球星的海报,海报旁边是几张没有规则胡乱贴上去的女孩子的大头照。

  窗户下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收拾得整齐,只一个相框立着,男孩子笑得温柔。

  

  梨子看着男孩子,露出一个笑来。

  

  “早上好呀,陆简。”

  

  她冲他招招手,歪着脑袋。

  

  头发乱糟糟的,可女孩子的眼睛澄澈,里头好像装满了星星。

  

  …

  

  推开包厢门时,里面一众人正谈笑风生。余光瞥到站在门口的人,一时都看过来。

  

  “梨子!”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点点头,微笑着慢悠悠地走进去。

  

  “梨子来了啊,快坐快坐。”

  “这都三年没见了啊,梨子还是这么可爱漂亮。”

  “就是,哪像我,都长皱纹了。”

  ”你那是天生的吧。”

  “你放屁……”

  

  包厢里又热闹起来,一开始众人的话题都围绕着梨子,后来又有人进包厢,于是话题又绕到新来的人身上。

  

  其实还是不习惯这种场合,但又必须装作融入的样子。

  

  很快,她身边坐下个人,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梨子抬头,瞳孔里闪过惊讶。

  “你不是在上海?”

  言溪笑吟吟的:“今天回来,陪你。”

  “陪我干什么啊?”

  “怕你孤零零的啊,小可怜。”

  

  梨子“哼”了一声,表情却生动。

  

  言溪是她的大学室友兼闺蜜。

  

  今天是他们大学同学聚会。梨子本来非常拘谨,但现在熟悉的人来了,她渐渐放松。

  

  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按照聚会惯例,他们来到KTV。

  

  看到熟悉的那几个在夜里闪着彩色光的字,梨子的心缩了一下。

  

  言溪握住她的肩膀:“不想去咱就回去。”

  

  梨子摇摇头:“没关系的。”

  

  她攥着衣角,迈着沉重的步子跟上去。

  

  后头言溪叹了口气。

  她今晚格外沉默了。

  以前那么快乐开朗的小姑娘,现在只要跟他有关的人和事,就变得敏感。

  她装作坚强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

  

  终究,她翻不过陆简这页书。

  

  熟悉的空间,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

  这一切熟悉如当初。

  

  言溪紧紧握着她的手,可还是能感受到她在颤抖。

  她在忍,忍着不逃离。

  

  …

  

  包厢里的灯光不断变化,彩色的光从梨子脸上划过,迷了她的眼。恍惚中,有人突然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梨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看向拉她的人。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此刻脸微红。

  陆简。

  他……拉她做什么?


  梨子一脸迷惑,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孩。

  

  他微微俯身,睫毛垂下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看着她。

  

  包厢里的音乐没停,他唱着歌,深情又热烈。

  

  “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

    我怎么看不见

    消失的下雨天

    我好想再淋一遍 ”

  

  一时,包厢里呼声一片。

  他仍旧唱着,看着她。

  

  “ 没想到失去的勇气我还留着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

  

  音乐被暂停,他离她更进一步。

  

  “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

  

  他又向她靠近一步,呼吸喷洒在她脸庞。

  他低声:“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轰”,梨子的脑瓜子嗡嗡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这是……在表白?

  

  察觉到她害羞了,陆简的笑容扩大,声音更加低沉。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只这一句,最后他只唱着这一句,反反复复。

  

  包厢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光一下一下掠过他们两个,迷离又暧昧。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快受不了了,她感觉自己要爆炸了。

  于是她冲动地捂住了陆简的嘴。

  碰到他柔软的嘴唇,她又一下子僵在那。

  

  时间静止。

  

  陆简也没料到她的举动,他盯着眼前温软的姑娘,她此刻正睁大眼睛,耳垂发红,神情紧张又无措。像只发慌的兔子,可爱极了。

  

  见她愣愣的不撒手,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小小的手包裹在手心里。

  

  “我喜欢你。”

  

  兔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脸爆红。

  

  霎时间,周围响起口哨声,起哄声。

  

  “我想留在你身边。”

  “好不好?”

  

  他带着诱哄的声音,在梨子耳边炸开。

  

  喜欢……我……吗?

  

  梨子看着他,他神情认真,说完话后抿着唇,喉结滑动,掩饰着紧张。

  

  从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

  高中,高一。 

  那时候还没文理分科,他们同班一年,没有多熟,也不是陌生人,就是那种在路上碰到,梨子会微笑打招呼,偶尔遇到物理化学难题会向他讨教的那种普通关系。 

  后来分班,联系也少了。

  

  没想到会在大学遇见,进了一个社团。可能是因为他乡遇故人不易,他们渐渐靠近,渐渐成为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成为梨子身边一直在的那个人。

  

  他总是逗她,收集很多段子哄她开心。

  他陪她一起看过很多场电影,他陪她坐在校园的某一个角落,看她慢悠悠喝完一杯奶茶。

  他们坐过同一辆共享单车,她拉着他衣服下摆,风从耳边呼过。

  

  他认识梨子身边所有的人,但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就像现在。

  

  喜欢他吗?

  好像……喜欢。

  

  此刻,她的心脏怦怦跳动,仿佛要爆炸。脑海里的烟花“嘭嘭嘭”绽放,梨子呼吸不畅,咬着嘴唇。

  

  看她不说话,陆简有些慌乱。

  

  “没关系的,现在不答应也可以……”他不敢看她了,撇过头。

  

  下一秒,有人撞进他的怀里,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气息。

  

  她声音闷闷:“好。”

  

  …

  

  回忆如洪水一下子冲进脑海里。

  

  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他们班的聚会,陆简却加入进来。或许,他早就收买了全班同学吧。他好像的确有这种本事,能够跟身边所有人都处得很好,明明高中的时候他性子是有些冷淡的。

  

  想到这,她低下头笑起来。

  

  突然,熟悉的音乐响起来。

  

  “谁点的《晴天》啊?快来唱啊。”

  “对啊,谁会唱啊?”

  

  梨子的笑僵在脸上。

  

  “我记得陆简喜欢这歌啊,陆简呢?陆简来没来?”有个男生喊。

  

  那两个字就这样在她面前被人重新提起,毫无征兆。

  

  梨子把头低得更低,右手下意识抠着沙发边缘。

  

  “哎,梨子,陆简呢?陆简怎么没来?”或许是真的不知道,男生转头问梨子。

  

  一屋子安静下来,有人拉那男生,“你别问了。”

  

  “啊?为什么?不会……”男生看梨子不说话,意识到什么,“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们……那个……”男生支支吾吾,拿着话筒不知所措。

  

  音乐还在响,很多双眼睛看向梨子,有疑惑,有惊讶,有了然,有同情。

  

  梨子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微红,可嘴角上扬。

  

  “没事,我们……分开了。”

  

  有知道内情的,一脚踹了男生一下:“你别说话了!”

  

  音乐替换成一首欢快的,声音被开大。

  

  “我怎么知道他俩分手了?我本来以为他们两个会走到最后的……”男生的声音很小,被淹没在音乐里。

  

  是啊,他们本可以走到最后的。

  

  所有人都说,陆简和梨子一定会一辈子在一起,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陆简的男孩子也这样对她说。

  

  梨子,我会一直一直爱你。

  

  后来,没有后来。

  

  

  包厢里的气氛只是冷了一会儿,又开始躁动。

  

  梨子却浑身发冷。

  

  她如坐针毡,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她想哭。

  可是她不能在这里哭。

  这个承载着他们甜蜜回忆里的地方,不能沾染上她的悲伤。

  

  梨子咬着嘴唇,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喉咙发出低吟。

  

  她求救般地看向言溪。

  

  言溪把梨子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她的眼睛也红了。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它把最好的给了这个姑娘,却又残忍地把那最好的毁坏,只残留着一些碎片,无处不在地凌迟着她。

  

  明明,他们很好的。

  明明,他们可以更好的。

  

  ……

  

  经过小区门口时,那只叫做小王的狗又冲她叫。

  幸好有链子拴住它。  

  李大爷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梨子,吓到你了吧?”  

  梨子摇摇头。  

  “你别看它叫,其实它是喜欢你哩,别人它都不叫的!” 

  梨子淡淡笑了笑,仍是绕着小王走。 

  她没看到背后李大爷叹了口气,也没看到小王一直注视着她,摇着尾巴。

  

  进家门时,她没开灯。

  开不开灯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借着外面的月光,在沙发前坐下。

  

  本来今天晚上言溪说要陪她的,她拒绝了。

  

  很久没响过的QQ提示音提示她有信息。

  “对不起。”

  

  梨子犹豫几秒,没有回复,她将手机关闭,随意扔在哪个角落。

  

  漆黑的空间里,她睁着眼睛,把头靠在膝盖上。

  

  家里好像随处都是他的痕迹。

  

  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他抽了半盒的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可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

  

  阳台上他买来的花她每天都浇水,现在已经长得很好。

  

  洗漱台上他的牙刷和她的在一个杯子里,剃须刀安静放在她的卷发棒旁边。

  

  冰箱上他写的便利贴上写着:“特殊时期不要喝冰的。”后面跟着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窗帘是他买的,她喜欢的天蓝色。

  

  脚下踩着他的拖鞋,比她的大很多,走起路来很容易摔跤。

  

  所有的所有,都被刻意保持着原样。

  

  陆简。

  好多人都叫我忘了你。

  

  怎么忘了你?

  怎么能忘了你?

  

  坐地铁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把我护在怀里。

  过马路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牵我的手。

  下班走出公司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靠在那里等着我。

  

  我想起你吻我时颤动的睫毛。

  我想起你揉我头发时宠溺的眼神。

  我想起我们吵架,你堵在门口,说不管怎么样不准离家出走。

  

  你出差的时候,叮嘱我好好吃饭,不许熬夜。

  你让我晚上九点之后不许出门。

  你让我不要走偏僻的路,发现有人尾随就打你的电话。

  

  你教我跆拳道,教我防身术。

  我问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你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我总有不在的时候,你要替我保护好你自己啊。”

  

  可是,我的电话你不会再接了。

  你真的不在我身边了。

  

  忘了你吗?

  你已经无处不在了啊。

  你已经存在在我的生命里了啊。

  叫我怎么忘?

  你叫我怎么忘?

  

  我不想哭的,可想起你的时候,眼泪它自己掉下来。

  

  这一年里,我仍旧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在别人面前开心地笑,我怕他们提起你,又怕他们真的忘了你。

  

  大概有人觉得我薄情寡义吧。

  

  可是,等我露出悲伤的表情时,他们却总叫我忘记你。

  

  我假装毫不在意你的离开,他们替你不平;我哭的时候,他们又说我可怜。

  

  他们根本不懂。

  是他们不懂。

  

  墙上的挂钟走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月光照在桌子上,蹲在沙发旁的女孩子终于动了动,她试图站起来,可腿发麻,让她栽在了沙发上。

  

  她抬了抬腿,随后把自己蜷缩起来,缩在沙发一角。

  

  …

  

  临近年关,商场里都是买年货的人。

  

  梨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下巴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两手提着东西,吃力地向前移动。 

  又走了几步,她提不动了,就在边上放下,喘着气揉着发红的手腕。

  

  “需要帮忙吗?”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梨子有片刻的愣怔,在回忆里搜寻这个声音。

  

  她看见那人修长的手垂在身侧,一身西装将他精英的气质修饰得更加明显。

  

  梨子呼吸更加急促,抬起头来。  

  触到那人善意的眼神,那张深刻的脸。     她尽量平缓内心翻涌的莫名情绪,偏头不说话。

  

  “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想帮你。”男人耐心地说。

  

  

  前头的女孩一声不吭地走着,男人没有要赶上她的意思,只看着她倔强的背影。

  

  梨子闷头走着,内心不断天人交战。 

  不生气不生气,不能生气。

  不关他的事,不能迁怒。

  

  路走到了头,梨子停下来。

  身后脚步声渐近。

  梨子倏地转身,伸出手。

  小姑娘皱着眉头,低头等着他把东西交还给她。

  他却迟迟没有递的意思。

  

  气氛一时凝固。

  

  “坐我的车吧,我送你。”他声音很低。

  

  梨子抬头,盯了他一会后,松开了眉头,面无表情:“没有必要。”

  

  “这么多东西,提回去很重的。”

  

  她很执拗:“我说了,不用。”

  

  “为什么?因为是我吗?”他不依不饶的样子,让她有些反感。

  

  梨子不说话。

  

  突然,周围响起叫喊声。

  “死人啦死人啦!”

  “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交警呢交警呢!”

  “让一让让一让!无关人等都散开!”

  “都别聚在这!!”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人群慌乱,不断有人向那边围过去,又有人从那圈里出来,惊慌,好奇,同情,嫌恶,有人呕吐,还有人被溅到了血匆匆忙忙去找洗手间。

  

  梨子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地上那一滩血,鲜红,刺痛了她的眼。

  

  有个中年男子从她身边经过:“哎呦,造孽啊,好好的年轻人被撞死了。”

  

  一句话更让梨子的心沉下去。

  

  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好像带着血腥味,让她浑身如坠冰窟。

  

  她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沙哑:“林先生,那天,我家陆简也像这样吗?”

  

  男人的脸僵着,说不出话。他能看见她眼里的悲愤,她哽咽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箭刺向自己。他想阻止她说话,却又想到,他有什么资格呢?

  

  “他也像那个人一样,躺在血泊里,被人围观着吗?他们沾上他的血,会嫌恶地呕吐吗?”

  

  隔了很久。

  

  “你爱的人,死了吗?”她终究说出了那个字,那个她最讨厌的字。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是不是怨气冲天,是不是冰冷无情,还是刻薄如毒妇。

  

  她只想到那年在医院里那具破碎的,冰冷的,血肉模糊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人低下头,一遍遍地道歉。

  

  “我妹妹……她已经受到了惩罚了。”

  

  “惩罚?呵。”梨子冷笑一声,“林先生,我已经很努力不殃及无辜了。我远不是那么善良的人,是她酒驾,是她犯罪,是她把陆简永远带走了。她坐牢,是她活该。就算有一天她出来了,我也不会原谅她,我没有资格替陆简原谅她。我的陆简,他那么好,他可以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他答应我要带我去云南,去西藏,去草原,他说,要和我结婚。”说到最后,她哽咽着,眼泪肆意流淌。

  

  “我们,会结婚。”

  

  身旁不断有人经过,有个姑娘在大街上哭泣,而她面前的男人低着头。

  

  “可是,他不在了。”

  “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会去西藏云南草原。”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

  “永远都不会。”

  

  “我拜托你们,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就算看到我,麻烦绕道走。”

  

  “我一看到你们,就会替我的陆简疼。”

  

  

  梨子吸了吸鼻子,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从他手里抢过东西,头也不回地走。 

  手上的东西很重,她心里的悲伤更重。

  她把脸埋在围巾里,试图挡住流泪的脸。 

  好在有风,就算哭也没事,风会吹干。

  可心怎么办呢?里头已经被洪水淹没,冲刷出一个大洞,洞口不断被侵蚀着,就快要坍塌。

  

  那句话怎么说的?

  悲伤逆流成河。

  这条河好长,好宽,好像永远流不尽。

  

  …

  

  梨子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她下班走到公司门口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她想。  

  于是她在公司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

  

  夕阳将天空涂抹成彩色,偶有飞鸟流连。下班的人群四处分散,梨子晃悠着腿,耐心等。

  

  可等了许久,他还是没来。

  [今天不来接我吗?]她打字发信息。

  没有回应。

  她又拨电话,久久没人接。

  梨子撅着嘴,盯着手机通话界面。 

  [陆简大坏蛋!]后面是委屈的表情。

  

  接到电话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夏季夜风吹在梨子脸上,她却觉得冰凉,凉透了。


  她疯了似的跑,恐惧,慌乱,种种情绪堆积着,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不是陆简,一定不是我的陆简。

  

  她慌不择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往哪走,中间摔了很多次。

  

  有人看见梨子的样子,好心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哭着说:“我……我要去第一医院……可是……我找不到路了……我找不到路……”

  

  小姑娘哭起来可怜兮兮的,路人不忍:“你坐我的车吧,我载你去。”

  

  梨子是爬上车的,她绞着自己的手指,脸色苍白。

  

  那位大哥开着车,不忘跟她说话:“别担心,咱们第一医院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你家里谁在哪儿啊?”

  

  “我……我男朋友。”

  

  “没事的,年轻人嘛,身强力壮的,受点伤很快就能恢复的。”

  

  梨子不说话了。

  

  一路上大哥都在安慰她,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只知道,陆简出车祸了,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他一定很疼。

  

  梨子狼狈地冲进医院的时候,看到地上的血。

  那会不会是陆简的呢?

  

  她不敢想,也不愿。

  她只是跑着,用尽力气跑着。

  

  前面门口有许多人,围着很多人,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乱了她的眼。

  

  梨子突然就不敢走过去了。

  

  她撑着墙壁,大口喘气。

  头发乱了,膝盖被磕破了,血把裤子的布料染红。 

  她只是盯着那些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有人转头看见了她,向她招了招手。

  

  梨子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迈开步子,撑着墙壁挪动着。

  这条路好长。

  

  “你是陆简的家属吗?”

  她机械点头。

  

  “很抱歉 ,”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顿了一下,“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请节哀。”

  

  节哀。

  节什么哀?

  不,不可能。

  

  梨子沙哑开口:“我能看看他吗?”

  让我看看他,一定不会是我的陆简。

  

  “可以。”医生让出路来。

  

  梨子拖着步子,她呼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近。

  每走一步,都像在凌迟。

  

  拜托,我拜托了,不要,不要是陆简。

  

  她攥紧手,手指甲掐进掌心,却不觉疼。

  

  陆简,我害怕。

  我害怕,我好害怕。

  

  离床只有几步的距离,梨子停了下来。

  

  那块白色的布下面,隐约可以看到男人修长的身体轮廓。

  

  几乎是一瞬间,梨子就知道,那是陆简。

  

  她站在那儿,离他几步的距离,却隔了一个世界。

  

  她看见他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皮筋。

  她看见床单一角,刺目的红色。

  她看见他柔软的短发。

  

  那是怎样的一瞬间呢?

  

  心被人刺破,一抽一抽地疼。

  呼吸被人夺走。

  

  她好像要死了。

  

  只有眼泪麻木地流,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下。

  

  梨子攥紧心口的衣服,一步一步上前,颤颤巍巍揭开了那块布。

  

  他的脸上都是伤,看不清模样,那双专注看着她的眼睛紧紧闭着。

  

  她又看他的身体,右手没了,腿血肉模糊,到处都是伤,到处都是血。

  

  她俯下身子,眼泪滴落在他残缺的身体。

  

  她摸上他的头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好像被堵住了。

  

  浑身颤抖着,梨子摸着陆简的脸,强迫自己说出话来。

  

  “不疼……不疼了……不疼了陆简……我……我给你吹吹……”她抽抽噎噎地,断断续续地,像他以前哄自己一样,轻轻给他吹气。

  

  他没睁开眼睛。

  他没呼吸。

  

  梨子趴在床边,把头埋在他胸膛里,那里不再有温度,只剩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哭,不停地哭。

  

  刚开始还是隐忍的,后来号啕大哭,整个楼层都听见一个女孩无助的哭声。

  

  她该怎么办呢?

  她要怎么办啊。

  

  那一天,残阳如血,陆简离开人世。

  那一天,夜风寒凉,梨子永失挚爱。

  

  …

  

  再次回到禾城,南方入骨的风钻进梨子的衣袖,顷刻之间,她便冷得抖了一下。

  

  云父云母接过她的行李,拉过她前后左右翻看了下,嘀咕了句“瘦了”,便不再管她,留她在风中凌乱。

  

  梨子“啧”了声,自己上车,坐在后座。

  

  小城里过年的氛围相比之大城市更加浓厚,街道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一路看过去,都是熟悉的风景。

  

  陆简,我们回家了。

  

  这个年过得跟去年一样。

  没有人会再追问她的男朋友。

  大家都绝口不提。

  好像陆简这个名字是一个禁忌。

  

  梨子仍旧能感受到亲戚们似有若无的眼神。

  

  他们肯定私下里这样说:

  “梨子还没走出来啊?”

  “唉,也是,好歹五六年的感情呢,那孩子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梨子也可怜呐。”

  “她不会就这样一直不肯接受新的感情吧?”

  “过几年就好了,时间一长,就忘了。”

  

  你看,他们又逼我忘记你。

  

  就连一向开放的云父云母看她时也欲言又止。

  

  终于有一天,她叫住了他们。

  

  “爸,妈,你们想说什么就说吧,别老盯着我看。”她开诚布公,表情严肃。

  

  云父云母两个人推推搡搡,最后还是云母开口。

  

  “你要是忘不掉那孩子,就忘不掉吧。”

  

  本以为他们也是劝她的,梨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总归,你是我女儿,大不了我跟你妈养着,养一辈子。”云父坚毅地说,“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你不用管,让他们嚼舌根去吧,我跟你妈,就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强。”

  

  看,这就是父母啊。

  不要你荣华富贵,只求你平安健康。

  

  梨子眼眶泛湿。

  

  从小到大,云父云母从来没干涉过她的决定,他们不会要她成绩优秀,不会要把她拴在身边,不会要她找能赚钱的工作,找有钱的男朋友。

  

  他们只是在那儿,在梨子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等着她,守着她。

  

  梨子撒娇似的抱住他们,放松下来。

  

  “谢谢爸爸妈妈。”

  

  …

  

  有一天,梨子在街上遇见陆简妈妈。

  

  她似乎又老了一点,但看见梨子时露出熟悉的笑来。

  

  两个陆简最爱的女人,坐在老街边老旧的木椅上,心照不宣地聊着近况,她们频繁提到同一个名字,带着回忆,带着爱意。

  

  老街上,一群孩子在嬉闹,他们追逐着,开心大笑着,无忧无虑。

  

  分别时,梨子看着陆简妈妈慢慢走远。她走得很慢,身子在冬日里摇晃。

  

  突然,她停下来,转身,又向着自己走来,脚步比刚才急促,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梨子忙迎向她。

  

  她站在梨子面前,梨子能看见她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不少。

  

  “梨子,能不能……”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完,“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五十多岁的老人,眼窝深深。

  

  “你可以爱上别人,”她几乎是在乞求,“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忘记阿简?”

  

  那一刻,梨子浑身都僵住了。

  

  所有人都叫她忘记陆简,只有她,只有陆简妈妈,请她不要忘记自己儿子。

  

  “我怕,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阿简。”她落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是啊,谁会记得他呢?

  

  对于认识陆简的人来说,他只不过是他们遇见的所有人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人生客栈里匆匆过客而已。他们会不断遇见新的人,然后忘却旧人。

  

  他们谁都不会记得他。

  

  眼前这个妇人,她孤身一人,把陆简拉扯大,把他养得优秀,阳光,温和。

  

  她是一个母亲,当然会永远记得自己的儿子。

  

  “阿姨,”梨子笑着,眼眶却发红,她一字一字认真地说:

  “我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记得陆简。”

  “我也会永远永远、永远永远爱着他。”

  

  张爱玲曾说,忘记一个人,只需要两样东西:时间和新欢。

  

  而梨子确定,她不会败给时间。

  

  在一起的六年里,时间没能让他们的爱意消亡,就算以后只剩下她,她也要带着这份爱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那么,新欢就没有存在的可能。

  

  

  在这个小城里,好像很容易遇见故人。

  

  梨子打量面前的男人,尽管她支支吾吾没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却没恼。

  “郭嘉林,他同桌。”

  

  “啊”,梨子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但我认识你的脸!”补救似的。

  

  “没事,年少的时候轻狂得很,不爱理人。”他温和笑着。

  “不过我倒记得你的名字。”

  梨子:“嗯?”

  

  像是在回忆。

  “高一的时候,他在每本书的倒数第二页左上角,都写了你的名字。”

 

  “他还有一本本子,有个晚自习他写了一整页你的名字。”

  

  看她懵的样子,他叹息一声:“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你,云梨。”

  

  “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你。”

  

  这句话在梨子耳边回响,直到她回到家,迫不及待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屏幕碎得不成样子的手机。

  

  陆简的手机,她找了很多店才修复成现在这副样子,一直带在身边,但她不敢看里面的内容。

  

  功能不灵敏,她按了很久才打开。

  

  相册,一张一张,照片上的女孩子笑得明媚,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快乐。

 

  划到最后几张,照片很模糊,大概因为是偷拍的视角。 

  整个教室寥寥几人,女孩穿着宽大的校服坐在教室前排,右手拿笔写着什么,安静温柔。

  校门口,女孩拿着一串糖葫芦,和身边的同学笑着,眉眼生动,马尾飞扬。 

  最后一张,女孩独自走在街上,天气阴沉。

  

  看着看着,梨子心头震颤。

  

  她打开备忘录,看到一个名为“梨子”的笔记。

  

  她郑重打开。

  

  “17岁的第一个秘密。”后面画了一个梨。

  

  “今天她从我身边路过,好开心。”

  

  “嗯……她物理化学的确有些差……”

  

  “换座位,我坐她旁边,只隔了一个过道,我决定以后天天洗头,穿我最爱的球鞋。”

  

  “学习委员为什么老是问她问题?他老是碰她的手臂,是不是皮痒?好小子,下次打篮球你给我等着吧!!”

  

  “今天她奶奶去世,她在公交车上哭了。人生中第一次翘课,就想默默陪着她。”

  

  “下雨,她没带伞,就这样淋着回去了。我有伞,但我想陪她淋这一场雨。希望她明天不会感冒。”

  

  “马上文理分科了,她大概会选文科,那我就不能天天见到她了。”

  

  “元旦晚会,我唱的《晴天》,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今天在小卖部遇见她,她竟然跟我打招呼!”

  

  “学习很辛苦吧,都瘦了,心疼。”

  

  “听说她要考W大,那我就再努力一点吧。”

   

  “结束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居然考上了!!!我可以和她一个大学了!!好开森!!!!”

  

  “她在广告系。”

  

  “我要一步一步收买她身边的人,然后一步一步留在她身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阴险。”

  

  “进了戏剧社!!!”

  

  “利用老同学的身份要到了微信。”

  

  “她喜欢喝西瓜汁。”


  “我觉得我要提前行动,我的宝藏要被别人发现了。”

  

  “让她习惯我的存在。”

  

  “和你一起看的夕阳好美。”

  

  “我真的好喜欢你。”

  

  “表白。”

  

  “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宝贝。”

  

  “别生气了。”

  

  “那个姓李的是不是有病!他不知道你有男朋友吗!”

  

  “你说,只喜欢陆简。”

  

  “想你的第三天。”

  

  “好想好想你。”

  

    ……

  

  “毕业快乐,宝贝。”

  

  “我们有一个家。”

  

  “操。”

  

  “我要控制住我自己,陆简,你是个男人。”

  

  “折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不想忍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

  

  “我要不把小王也收买了吧?让它保护我的阿梨。”

  

    ……

  

  “我不在,有没有好好吃饭?不许熬夜!”

  

  “想念铺天盖地。”


    ……

  

  “想和阿梨结婚,想和你有以后。”

  

  “我爱你哟。”

   

  

  不止听一个人说过,年少时的喜欢不过尔尔,抵不过岁月漫长,抵不过物是人非。

  不管那时多信誓旦旦,多少年后,当你再想起那个人时,可能连他的名字和模样都记不清了。

  

  可你看,偏偏就有人跨过了时间,不顾一切,来到梨子身边。  

  偏偏,有人的喜欢那么绵长,深远。

  

  

  破碎的手机屏幕,梨子却看清了陆简所有的爱意。

  

  一条一条,从男孩到男人,从暗恋到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他用了好多好多年。

  

  梨子几乎可以想象到每一个画面。

  

  他就站在教室的一角,默默看着她。 

  他偷偷陪她淋过一场雨。

  他在公交车上,默默给她递纸。

  他为每一个擦肩而过而雀跃。

  他当着全校师生,为一个女孩唱过歌。

  他梦想着有一天成为她的男朋友,甚至执手一生。

  

  那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呢?

  

  心动,欣喜,伤感,心酸,快乐,幸福……每一种感情交织成陆简的世界,一个有梨子的世界。

  

  他深情唱着:“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啊,真的有一个人,他爱你很久很久。他笨拙地,甚至心酸地,爱了你很久很久。

  

  _

  

  是谁这样说过: 

  “生死离别,痛的从来不是驾鹤仙去的人,而是健在的那个,像个弃儿,承受无处话凄凉的独自衰老,承受永无止息的思念,承受梦里相逢梦后终虚空的断肠。”

  

  很多时候,人世间的生死离别,都只在一瞬。

  

  而留下来的那个人,却痛不欲生。

  

  陆简真的是个大坏蛋。

  

  他把梨子留在一个没有他的孤零零的世界里,承受午夜梦回的孤独和悲伤。

  

  他的离去让她把笑脸留在外面,把眼泪埋在他们的小家。

  

  可她又知道。

  

  这个大坏蛋真的好爱一个叫梨子的小姑娘。

  他无私的,倾尽所有的,把爱捧在她面前,让她能够靠着他给的爱过活。

  

  是痛苦,可又甜蜜。

  

  陆简爱她,爱世界。

  那么,梨子也便继续爱着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吧。

  

  陆简大笨蛋,梨子会替你好好爱她的。

  

  …

  

  回汉城之前,梨子作为优秀校友回到一中做了一个演讲。

  

  高三的少男少女,穿着红色的冬季校服,聚在礼堂。他们带着年少的无畏无惧,青春洋溢的脸庞上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期许。

  

  快速念完枯燥无味的演讲稿,梨子拿下话筒。

  

  “接下来,我想唱一首歌,送给一个人。”

  

   意外情节带来全场躁动。

  

  “《晴天》。”

  

  全场欢呼声响彻礼堂。

  

  没有伴奏,梨子就这样唱了。

  

  “故事的小黄花

   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童年的荡秋千

   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

   ……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

   我怎么看不见

   消失的下雨天

   我好想再淋一遍”

  

  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有个叫陆简的男孩,他怀着隐秘的心思,也像这样唱着。

  

  现在,换我唱给你听。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18岁的陆简,我会选择等你。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永远在你身边。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唱这句的时候,梨子仿佛穿越人群看见了陆简。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站在人群最后,微微笑着,眼神深邃。

  

  是梨子心中少年最好的模样。

  

  他嘴唇微动,跟着梨子的节奏,轻声哼唱。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含泪笑着,露出他最喜欢的那种笑容。

  

  以后,换梨子爱陆简很久很久。 

  

   

  小狗型弟弟x爱欺负小狗的我

  年下,青梅竹马,暗恋,娱乐圈内容勿深究

 (呜呜呜之前发的被pb了,只好再发一次)

  

小狗番外


  现在是凌晨三点,她的房间。

  

  做得有点狠了,她软绵绵地陷入棉被之中,纤长睫毛上挂着泪珠,脸蛋绯红。我碰一碰她,她就哼唧两声,蹙起眉头。

  

  我得到她了,林慕星。

  我,终于,得到她了。

  美好得不真实。

  

  我睡不着。

  开玩笑,她的房间,身边躺着她,闻到的全是她的味道,我又才刚开荤,怎么可能睡得着。

  

  轻手轻脚下床回到自己房间,衣服扔了一地都是,空气里残存着暧昧气息。我从床头柜里掏出一盒烟,打火机跳出猩红的火焰,烟味弥漫。

  才吸了几口,听得她在叫我。

  “边牧……”

  “牧牧……”

  “狗狗……小狗狗……我的小狗呢……”

  看来还有力气。

  

  来不及掐掉烟,我快步回到她房里,“怎么了?”

  她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床上仰起小脸,眼睛要闭不闭,嗓音软得不行,有气无力地:“要喝水。”

  毕竟是我把她弄成这样的,我只好认命去倒水,喂到她嘴边。

  她小口小口地吞咽,好乖。

  看来以后,这档事要经常干,不然哪里能看到她这么可爱的一面。

  哦,最好喂点酒,想看她对我撒娇。

  

  喝完水,她咂咂嘴巴,“什么味儿?”

  “嗯?”我以为她是问水什么味道。

  “你是不是抽烟啦?”她揉着脑袋问。

  “嗯。”

  “不许抽。”

  都这样了还不忘摆姐姐的谱,我挑眉,昨天还是太轻易放过她了。

  “熏得我头疼。”

  我边去开窗,边调笑:“你确定不是因为我昨晚太厉害?”

  “……你还挺得意是吧?你自己还在那哭呢,绝了,我就没见过哪个男的在床上哭的。”

  我懒懒倚窗,办完想了很久的事浑身舒畅,便也不计较她怼我:“你这不就见到了。”

  “……”

  “你也只见过我一个。”我持续厚脸皮。

  “……那我明天就换一个。”她低头嘟囔,以为我听不见。

  我呵呵两声,看着她身上的吻痕:“我看你是欠操。”

  她一听,脸立刻红了,小声地骂我。

  我就笑。

  心想,妈的,她好可爱。


  初春的风泄露进来,她喊冷。

  我知道她故意的,没动,想看她怎么作妖。

  她又开始哼唧,说疼。

  “哪疼?”

  “哪里都疼,小混蛋。”

  “边牧小混蛋。”

  我气笑了,这人还秋后算账的。

  不过看她揉着肚子,是真的难受。

  唉,我叹了口气,娇气包,明明昨天引诱我的时候一副小霸王的姿态。

  

  走过去打算帮她揉肚子,她忽然张开了手臂:“要抱抱。”

  我的心呐,软成了一滩水。

  “嗯,来抱抱。”

  

  —

  

  我叫边牧,初听像是狗的名字,其实这二字分别取自我爸妈的姓,意为他们爱情的结晶。不过他们完全不管好不好听就是了。

  

  我四岁搬家,认识了林慕星。

  那天天气阴沉,我才一下车,就看见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蹲在草丛边哭,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那种。

  我小时候真的太善良了,走过去哄她,还把我心爱的小熊塞进了她怀里。

  “小屁孩,我没哭。”她还嘴硬,站起来点我的脑袋,“叫姐姐。”

  我那天还真乖乖叫了她一声姐姐,现在想来,所有祸根都在那时埋下。

  

  小时候的林慕星长得乖乖软软的,却是小区里的孩子王,她经常打架惹事。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样做都是为了吸引她爸爸的注意力。

  

  我跟在她后头跟着她干了不少坏事,当然,最后背锅的是我。

  她总爱欺负我,掐我的脸,把我弄哭。

  我问她为什么,她回答:“你太可爱了,我就想弄哭你。”

  

  她夸我可爱。

  那我就勉为其难继续由她欺负吧,这样她起码会笑一笑,而不是一个人总是哭。

  

  我就这样跟在林慕星身后,做她的小尾巴。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在马路边上啃冰棍。打架我冲在前头,有人欺负我她也会帮我出头。

  记得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由于我长相偏奶,高年级的男生下课跑到我班上戳我的额头,一边还威胁我,让我把钱拿出来孝敬他们。林慕星听说后,嘴上骂我没用,却喊来她的哥们把那几个男生打了一顿替我出气。

  夕阳西下,光线晕黄,她像个勇士。

  

  也是那一天,我亲眼见证了她的一个哥们向她表白。

  

  真的是,哼。

  

  由于林慕星比我大一岁,所以我读六年级的时候她已经升初中了,而且她申请了住宿。

  我有怨过她,觉得是不是我太差劲了,她想甩了我。

  “哈哈哈哈,小鬼,你想太多啦。”

  她总爱叫我小鬼,我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那我叫你弟弟?”

  那还是叫小鬼好了。

  

  那一年,我真的好孤单,没人陪我上下学,没人给我带牛奶,没人骂我小笨蛋。

  我只能期盼着周末快点到来,这样林慕星就会回家,我们就能够见上面。

  

  可是她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觉得她身上的气质变了。

  等我上了初中才知道,那叫长大。

  她穿漂亮的裙子,说话的声音变柔,身后跟着很多男生。

  她不爱让我跟着他了。

  

  我觉得生气。

  不是气她,而是气我自己。

  如果我也是十四岁就好了,我就能站在她身边。如果我和她一样大,她就不会总叫我小鬼了。


  我想长大。

  

  我那时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什么心思,只是难过。

  

  后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床单湿了。

  我做了梦,梦里全是她。

  

  我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好龌龊。林慕星来找我,我都不敢看她,找借口躲着她。

  

  直到我又亲眼目睹她被表白。

  学校的小树林里,那男生看起来和她同级,红着脸把一封粉红的信递给她。

  我登时就火冒三丈,大喊了一句:“不行!”

  两个人吓了一跳,转过头看我。

  “林慕星你不能早恋。”我迈大步走到她面前,抢过情书攥在手心里。

  “你谁啊?”那男生脸色涨红。

  “我……”

  “我弟弟。”

  哗,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头顶,凉透人心。

  

  我才不是弟弟。

  我不要当你的弟弟。

  死都不要。

  

  从那天起,林慕星在我梦里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我不再试图压抑。

  

  可是,她这个祸害,真的很招人喜欢。

  

  “我管不了。”边叔叔翻着文件,抬头看我一眼,“不如你替我管一管。”

  “我怎么管?”

  “用你们小男生的办法啊,为爱决斗。”

  

  在边叔叔的怂恿之下,我每周末回家都是鼻青脸肿的,我妈还以为我在学校被人霸凌了。

  

  直到——

  “你不会喜欢她吧?”方小嘴角破皮,挑眉看我。

  这家伙和我一个院的,算是一起长大。谁知道他竟然对林慕星有别的心思。

  “我实话实说,她只把你当弟弟,你没可能。”

  “你管得着?”我压制住他,“你输了,不许再接近林慕星。”

  

  方小下手没留情,我挨了几拳,有点出血。从地上捡起书包,我转身想走。

  

  “你不过是跟在林慕星身后的一条狗。”

  

  妈的,拳头又硬了。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喝了酒,呛得我喉咙疼,可我没停下。

  

  回到家,林慕星站在风里,长发飘飘。

  她看见我的第一时间就蹙起了眉头,小大人似的教训我。

  

  烦死了,想把她嘴巴给堵住。

  

  “林慕星,我是你的狗吗?”

  

  她顿住了。

  

  “只要我,只要我好不好?”

  “我做你一辈子的小狗。”

  

  狗吗?

  其实……也可以。

  

  陪着你,开心了摸摸我的头,不开心就捏我的脸。

  怎么都可以。

  只要,在你身边。

  我可以,我都可以的。

  

  “我会长大的。”

  

  没有哪一刻,我比现在更想长大。

  

  夜色迷茫,我好像在林慕星的脸上看到动容的神色,不禁攥住了衣角,小心翼翼地期待她的回答。

  

  “你醉了。”

  只等来这么一句。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心脏沉入深渊,最后,啪,碎了。

  

  —

  

  我没觉得自己可爱,但林慕星说我可爱。

  那我就不可爱了。

  我拼命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些,这样她就不会把我当作弟弟了。

  

  什么弟弟,呸,滚蛋。

  我要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

  

  于是我想了一个更极端的办法——跟她作对。

  听说她们女生都喜欢坏坏的男生,那我就做坏boy。假装对她坏一点,让她无时不刻记着我,就算骂我,也好。

  我向她爸爸打小报告,对她恶言恶语,给对她图谋不轨的男同学发她哭的照片。果不其然,她对我的态度开始转变。每次见着我,她都要追上来骂我几句,有时候还动手。

  

  我嘛,让着她呗。

  毕竟,我想钓她。

  

  后来,她上了大学,我高三,我们之间又有了一年的空白。

  我才发现,我改变不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我好苦恼,整宿整宿睡不着,整宿整宿想她。

  

  她会不会在大学交男朋友?她那么好,一定会被人抢走的。

  她会不会忘了我?一年,什么都可能发生。

  

  唉。

  我陷入了迷茫。

  

  有一次放假,她的手机屏保换成了一个男明星的照片。

  “你喜欢他啊?”

  “没有啦,只是觉得他很帅。”

  “哼,我也很帅。”

  “噗。”

  “笑屁啊。”

  “你和明星没得比好吧,小鬼。”

  我起了心思。

  

  你看,只是一个不熟悉的人,都可以存在在她的手机里。那我,要让她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我。我要一直存在在她的视线里,让她想不见到我都难。总有一天,我要做她的屏保。

  

  我选择了音乐,我记得她说过,她喜欢妈妈唱歌。

  为了说服爸爸,我答应大学一边学音乐一边学做生意,等我把林慕星搞到手就退圈回家继承家业。

  

  当然,前提是,林慕星得单着。

  

  我没有干预她的社交啊,我只是……暗戳戳弄到了她室友的联系方式,方便知道她的动态。她室友后来还叫我不要老是半夜给林慕星打电话。

  画圈圈,我没有。

  

  大概林慕星的桃花都在中学凋零了吧,她大学一直没有谈恋爱。

  那我更开心了。

  我给她发照片,小小露一下腹肌,结果她说是排骨。哼,等我练到八块,馋死你。

  我写了新歌,第一时间唱给她听,让她做我的第一个听众。她睡着了,还打鼾。最后是我听着她的鼾声入睡,第二天她还死不承认。

  

  我其实,只想要她一个人喜欢我就够了。

  那么多喜欢和爱慕里,我只想要她的。

  

  选秀节目里,我很拼命,半夜起来练舞练vocal,我幻想着她在屏幕前看到最好的、最帅的、长成男人模样的我,幻想着我们的以后。

  

  总决赛那天,其实我超紧张的,我怕失败,我怕要花更长时间走到她面前。

  闪光灯咔咔照着我的脸,舞台之下人声鼎沸,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么响亮,那么熟悉,隐约之间我似乎看见她的身影,我突然就安静下来。

  

  得知那天晚上她没看我比赛,我很失落。

  果然是假的,我还以为,她在现场。

  

  不过我也没有时间去追究了。

  签约公司之后,我很忙,通告漫天飞,行程安排得很紧凑。

  这一路,我走得很艰难。

  我坐过很多个红眼航班,熬夜录综艺,在前辈面前点头哈腰低声下气。我接收了无数赞誉和喜爱,也承受着无数谩骂和诋毁。

  

  无数个夜里,我想着她入睡。

  无数个夜里,我期盼她来我梦里。

  

  不过,我不后悔。

  “边牧,怎么现在满大街都是你啊。”

  嗯,就是要这样,无论你在哪里,都逃不过我。

  

  这个综艺是我主动接的。

  平时太忙了,我都没有时间和她相处,有这么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正好。

  什么?露馅?那不正合我心意。

  其实我很早就打过预防针。

  在我写的每一首情歌里。

  在我唱的每一句歌词里。

  我甚至公开表示过我有暗恋的人,只是被当成了玩笑。

  还是有粉丝察觉到了,偷偷发私信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回了一个“嗯”字,她立马就说打死都不会说出去。我其实还蛮希望她讲出去的,最好弄得全世界都知道。

  

  总之,我就是想借这个综艺勾引林慕星。

  我要让她知道,我,边牧,不是弟弟,我长大了。

  

  还有,我喜欢她。

  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喜欢。

  

  —

  

  我貌似高估了我自己。

  这家伙总在无意之中勾我。

  比如,碰我敏感的耳垂。

  比如,穿吊带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比如,突然抱住我的腰,埋在我怀里哭。

  比如,对我撒娇,尤其是喝醉的时候,太可爱了,太勾人了,我没忍住就亲了她,这一亲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当时看着她嫣红的唇瓣,水润的眼睛,就想问,我能把她亲死吗?

  那必定是不能的,亲死了我以后怎么办。

  

  我那晚有点失控,主要还是因为她掉马的事。

  我刷着她的微博,高兴得简直要疯掉了。

  她在上面肆意表达对我的爱意,和我的黑粉大战几百楼。

  不止总决赛,我的品牌活动,音乐节,综艺,她都有去过。

  

  她还在微博上面叫我哥哥。

  哥哥。

  嗯,那我决定以后在床上都让她叫我哥哥了。

  

  老实说,我还有点害羞,都不敢看她。

  

  知道她可能有点喜欢我之后,我决定表白。我没想到她居然先入为主,想把我灌醉欺负我。

  嘿,她不知道我酒量好得很。

  那我所幸将计就计,来一波反杀。

  

  嗯,我终于吃到了她。

  她好甜,甜到我心坎里去了。

  

  从此以后,她是我的星星。

  我一个人的。

  

  —

  

  “做我的小狗。”

  “嗯,只做你的小狗。”

  短篇be

  ——————————————

  

  林秋天女士死在她最讨厌的季节。

  

  天空在下毛毛雨,裹挟着南方入骨的风。震耳的唢呐,夸张的哭声,火烧得嗞嗞响,最后只剩几抔灰被雨打湿。捧起,是那么轻飘飘。

  

  队伍从祠堂离开,一路摇摇晃晃地往山上走。

 

  地面湿滑,中间摔了几回,素白的衣服染上了泥渍。没甚在意,仍是跟着走。

  

  愈近,愈白。

  

  我只觉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白色的人,白色的幡,白色的花圈,白色的骨灰盒。

  连棺椁都是白色的。

  压得人喘息不得。

  

  擦了擦盒子外围的水珠,小心翼翼放入,看黄土一点一点掩埋,隆起一个包。

  

  这就是了。

  这就是我和林秋天女士见的最后一面。

  她瘦得不成样子,在升腾的火焰里化为了几两尘埃,装进小小的骨灰盒,埋入不见天日的地底,只有一块碑作伴。

  

  “我们茶茶,要好好活。”

  

  这是她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在我蜷缩在沙发里的时候,在我半夜哭醒的时候,在我站在阳台的时候。

  

  在她躺在冷冰冰的病床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你要带着我们茶茶……好好活……”她嘴唇张张合合,几乎是用气音说。

  

  没有等到回答。

  

  患癌的第四年,爱漂亮的林秋天女士永远闭上了眼睛。她再也看不到萱花镇的落叶纷飞,孩子们在街上玩闹;再也骑不了自行车绕过半个小镇,只为了给丈夫买一份糖炒栗子;再也不能拍着宝贝女儿的背,告诉她,“有妈在呢”。

  

  有妈在呢。

  那怎么,你先离我而去呢?

  

  冷落的雨打湿了路边的枯草,我没有撑伞,仰头,眼睛被雨幕浸湿。

  

  梁祝康先生走在前面。

  

  就算是丧服,他也能穿出一丝不苟的儒雅气质,冷漠得与这雨融为一体。他面无表情,脚步匆匆,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地方。

  

  他没有回头过。

  没有看她一眼。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被雨和雾模糊,那么冷酷,那么凉薄。

  一如既往。

  

  —

  

  听林秋天女士说,她和梁先生是相亲认识的。“那时的他才二十出头,穿一件白衬衣,胡子拉碴,坐在我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看就是被强拉来的。”

  

  小院里金光灿灿,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我趴在她脚边,仰头便见一双温柔的眸子。

  

  “后来呢?”

  

  “后来啊,”有风吹起她的发丝,在金色阳光里,她笑得眉眼弯弯,“后来就有了我们茶茶啊。”

  

  我们茶茶,她总是习惯这么叫我,仿佛我是被全世界珍爱的宝贝。

  

  可我明白,我只是林秋天的宝贝。

  

  萱花镇的人们都说,梁先生是一位好老师。

  

  他在下雨天里把伞借给学生,自己淋了一路的雨回家。

  他在夏日炎炎的午后,帮着学生割稻子。

  他为发烧的学生垫付医药费。

  他带着他们放风筝,摘桑葚,奔跑在绿色的田野。

  

  而——

  

  那天没有带伞的还有我。

  我生病他总是不在。

  无论我在他身后怎么喊,他都不会回头。

  

  我和妈妈,都不值得他回头。

  

  —

  

  一月十一,冬,雨。

  

  【我时常觉得,他不爱我们。】

  

  黑夜里,只有手机屏幕还有一丝光亮。

  

  小熊很久都没回复。

  

  擦了擦残留的眼泪,下床。

  

  十点半,厨房的灯却亮着,那个男人抿着唇在洗盘子。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将案板上的菜刀往里推了推,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睡不着?”嗓音略微沙哑。

  

  我靠在门框上,不语。

  

  “吃药了吗?”

  

  暖黄的光线自他头顶投下,罩下一片阴影。他微微驼背,袖子没挽都未发觉,湿了一片。

  

  “你哭过吗?”我问他。

  

  你哭过吗,为你妻子的死。  

  你会痛吗?

  

  那个在门口张望着等你回家的女人,那个戴着眼镜为你缝补衣服的女人,那个大热天给你送水的女人,那个十年如一日为你洗手作羹汤的女人。

  

  那个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躺在病床上还操心着你一日三餐的女人。

  

  那个,目光总是追随着你的,你的爱人。

  

  你……爱过她吗?

  

  有,后悔没好好对她吗?

  

  满室的沉默里,只有水滴落的声音。

  

  身后是一整片的黑暗,他背对着我,将头压得更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明白,我等不到回答的。

  也没有意义了。

  

  转身欲走,他终于出声:“现在还会想着自杀吗?”

  

  一月是萱花镇最冷的时候,窗户紧闭,风四处逃窜,透过缝隙钻入人的脖颈。万籁俱寂,我手脚冰凉。

  

  “是不是……因为我……”

  

  灯光在我面前圈下一个框映在地上,我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身处其中,黑色的,摇晃的,隔绝的。

  

  突然很想刺痛他,让这个总是风轻云淡的男人难堪。

  

  “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于是我刻薄地说。

  

  —

  

  【他一定很爱你们。】

  

  收到这个信息的时候我已经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

  

  小熊还是寡言,每次我们聊天他都只发短句,但我很珍惜这个网友。他那些生硬的词句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细腻,陪我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日夜。

  

  只是这一次,没人能再安慰到我了。

  

  枕巾湿了半边,脸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下床洗脸,却发现厨房的灯还亮着,盘子叠得整整齐齐,灶台不见一丝污垢。

  

  没人。

  

  他的卧室就在一边,门虚掩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手机静静躺在被单上。

  没设密码,很容易解锁屏幕,一打开就是微信聊天页面。

  

  十一点五十分,发出【他一定很爱你们。】

  联系人:宝贝女儿。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喜欢茶茶?”

  

  “怎么会呢?床头上那只小熊不是爸爸送你的生日礼物吗?你被男孩子欺负,是不是爸爸帮你讨回公道的?每次茶茶生病,爸爸都会买茶茶最喜欢的糖葫芦哄茶茶开心。”

  

  “爸爸啊,最喜欢我们茶茶了。”

  

  家里大门敞开,外面黑咕隆咚。

  

  编辑框里没发出的一句话,重重锤击着我的心脏。

  

  【我们茶茶,要好好活。】

  

  —

  

  林秋天女士去世的第五天晚上凌晨一点,我终于在她坟前找到了梁祝康先生。

  

  那时天空在下小雨,气温接近零度,他只穿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衣,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怔怔回头。

  

  手电筒的光照在他脸上,只剩惨白。

  

  我忽然记起很多事。

  

  其实爱吃糖炒栗子的从来不是他。每次林女士买栗子回来,他都默默剥好,再假装随意推到她面前,说自己吃腻了。

  

  他也曾骑着车穿梭在小镇街上,为她买漂亮的裙子,和店家砍价吵得面红耳赤。

  

  我见过的。

  我见过梁祝康先生怎样笨拙虔诚地爱着林秋天女士。

  

  我见过他手机联系人备注上写着“爱人”;见过他红着脸将路边采的无名花别在年轻的妻子耳后;见过他半夜抱着发病难受的妻子,无助地亲吻她单薄的后背;见过夏日夜里他为她扇风,她靠在他肩头熟睡,清冷月光照亮了他的眼,他仿佛看着一生的挚爱。

  

  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

  

  我忘了四年前妈妈确诊那天他迷惘的眼神,忘了一年前我从医院出来他佝偻着的背。

  

  妻子患癌,女儿抑郁。

  

  我忘记了,他也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一个会脆弱的丈夫和父亲。

  

  雨还在下,他穿着第一次见林女士的那件衬衫,那上头泥点斑斑,凛冽冬风将他的身形雕塑得愈加微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瘦,这么老了呢。

  

  我慢慢走近,看见坟头插着一朵枯花。底下的一抔黄土,是他白天亲手捧上去的。

  

  “你要带着我们茶茶……好好活……”

  我总算明白了,林女士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看似凉薄,从不说爱的倔强老头,内心深处究竟藏着怎样深沉的爱意。

  

  他是极有可能,将那把锋利的刀,插进自己已经死去的心脏的。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无法掩饰住悲伤,连青山和冬雨都在哀戚,风在耳边呜呜响。

  

  “爸……你怎么……”

  

  他低垂着头,有晶莹的东西砸在地面,被泥土吞噬。苍老的指抚上冷硬的碑,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喃喃道:“她一个人在这,会害怕的。”

  “你妈她,最怕黑了。”

  

  山里黑黢黢一片,往下是一望无际的天涯。

  重重叠叠的黑暗,看不到头。

  偶有飞虫循着光在灯下跳舞,艰难地扇动脆不可堪的翅膀。冷气入骨的天气,连眼泪都冻结。

  

  “我和你妈第一次见面那天,”他跪在墓前,失了魂魄似的,“她穿着一件青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耳后夹着一朵花,就算我再不会说话,她也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那时候是秋天,老街上自行车叮当响,阳光照在她脸颊,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好漂亮。从那以后,我爱上了秋天。”

  

  秋天,是林女士喜欢的秋天。

  秋天,是林秋天。

  

  “没人知道,我对她一见钟情。”

  

  他深深弯腰,凝视着手里已经沾染上血色的刀。

  

  “没人知道,我爱她。”

  

  是啊,你爱她,所以即使不是萱花镇本地人,你仍旧选择留在这里,给她建了一个家。

  你爱她,所以在小院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花。

  你爱她,所以有了我。

  你爱她,所以在她下葬的这天晚上,跌跌撞撞地跑到她坟墓前,一个人哭。

  

  “我好想她。”

  

  你爱她,所以,试图到永无止境的黑暗里,永远陪着她。

  

  她知道吗?

  她知道这个书呆子、老顽固,深深爱着她吗?

  她一定知道。

  

  没人比林秋天更爱梁祝康。

  没人比梁祝康更爱林秋天。

  没人,比林秋天和梁祝康,更爱梁茶茶。

  

  一个总是装作冷酷,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颗心。

  一个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爱着的两个人。

  一个,说着最伤人的话,有最脆弱的心。

  

  这就是我们一家三口。

  怪异,又莫名和谐。

  

  我在他身边坐下,任由泪珠划过脸颊,于下颌汇聚,掉落。

  

  “爸,我们去见她吧。”

  

  她怕黑,我们就陪着她。

  

  无论是淡漠的人间,还是冷寒的地狱,我们一家三口,要永远在一起。

  

  一起,去到地底。

  一起,哪怕是死。

  

  不要留我一个人。

  不要抛下我。

  

  水果刀落在沙砾上的声音格外突兀,锋刃倒映出一张惊诧到失去颜色的脸。

  

  “反正……”

  

  “不。”他踉跄起身,打断我,“不,不可以。”

  

  雨珠打在墓碑之上,小小一颗慢慢融汇,划过镌刻的名字,像是谁在哭泣。

  

  满世界的黑,满世界的雨,我们父女俩沉默对视。

  

  最终,他声音沙哑。

  

  “回家吧。”

  

  —

  

  林秋天女士下葬的第二天,梁祝康先生在院子里种了一棵山茶树苗。他特意叫我一起帮忙,但其实也没让我干什么。

  我蹲在一旁,看他挖坑,填土,浇水,额上渐渐冒出汗。

  

  “气象台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它不会冻死吗?”我拨弄着树叶说。

  

  他停住动作抬头,眼窝凹陷,“不会。”

  又补了一句:“哪有这么脆弱。”

  话里有话。

  

  他盖上最后的土,用铁锹压严实,撑着把头眺望远方。这时候仍在下毛毛雨,他的头发像是全部白了。“它会慢慢长大,开白色的花,到时候我们每天摘一朵去看你妈,她喜欢。”

  

  心又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我很想问他,昨天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死,为什么,我们父女俩要苟延残喘地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地活着。

  

  “你妈她……本来一年前就该走了的。医生说她最多三年。”他没看我,眼眶红红地望着这萧瑟的雨和朦胧的雾,声线颤抖:“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大约……是知道的。

  

  “舍不得……”

  

  四面都是白墙,她躺在那儿,像一张白纸,薄得一戳就破,一吹就散。那时候她已经不太能说话了,神智也不清明,只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掉泪。

  

  “妈……妈舍不得……”她用破碎的字词拼凑成句,每吐出一个字就要难受地喘息,“舍不得我们茶茶……”

  

  她说舍不得,舍不得我,舍不得让我一个人在夜里哭。

  

  明明,明明她比我病得更重,却执着地与死亡赛跑。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硬生生多捱了一年病痛的折磨。

  

  她拼命想在人间活着,而我时刻想着去死。

  

  值得吗?

  妈妈,值得吗。

  

  我正失神,头顶落下一只宽大的手,他站在我面前,温柔地注视,像林女士一般,字字坚定。

  

  “我们,一起活着。”

  

  —

  

  小年这天,我们进市里。

  

  临近春节,大街上车水马龙,随便一扇车窗都是归家的游子翘首以盼。路边的店面开始挂上了红色灯笼,商场里人满为患,热气腾腾的烟火熨贴得人的心脏也发烫。

  

  梁先生说这次是托关系给我找的医生,看得出来他信心满满,一路上少见地话多。

  

  我不好拒绝,虽然我认为再找多少医术精湛的医生也无济于事。心理疾病哪是那么轻易就能治好的呢?但我又不想磨灭他的希望。

  

  我知道他半夜会偷偷来我房里,看看我是不是安然入睡。如果我在梦里颤抖,他便隔着被子生疏地拍拍我的背,像小时候我生病时哄我入睡一般。家里所有钝器早在一年前就收起来了,厨房门时常紧闭,安定也被他严格把控着量。

  

  他牢牢牵着我的手,生怕和我在人间走散。

  

  他已经够累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自私。

  

  要好起来才行啊。

  

  我只有爸爸了,他也只有我了。

  

  进门前,手机“咚”的一声,有新消息。我淡淡瞥了一眼。

  

  “赵医生。”梁先生热络地打招呼,姿态竟然谦卑。

  

  那医生抬头的瞬间,我脑内“唰”地划过一道白线。

  

  太像了。

  

  面部轮廓,嘴角勾起的弧度,鼻和眉。唯有隐藏在眼镜之下的一双眼睛,温润亲和,少了几分凌厉与骄傲。

  

  不是他。

  也对,怎么可能是他。

  

  “你们好,请坐。”他温和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

  

  全程都是梁先生在跟医生解释情况,而我只顾着填测试表,以及发呆。

  

  这位赵医生看起来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多少岁,却少年有成坐上了主任的位子。可能因为年龄相仿,又或者别的原因,在他说“可以聊一聊吗”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久违地产生了倾诉的欲望,那情绪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来,霎时填满整颗心脏。

  

  说吧,说出来。

  

  那些不曾言及的痛苦,那些暗夜里滋长的厌弃,那些悬在头顶的、锋利的,时刻准备插.入身体的长剑。

  

  冷冽冬风刮过辽阔大地,医院走廊外来来往往,消毒药水侵入每一个角落。我没有让梁先生在场,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罪过,没必要再让他承担。

  

  在这个纯白无暇的房间,在这个和他眉眼相似的人面前,我抖着嗓子,开口的那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海水挤压着心脏。

  

  “我是一个杀人犯。”我说。

  

  手机短信里的每一句话,社交平台上的每一条留言,那些叽叽喳喳的,犹如针尖的,密密麻麻的——全都汇成这一句。

  

  说出来了。终于。

  

  赵医生执笔的手顿住,脸色微变。

  

  “我是杀人犯。”我看着他的眼睛重复,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类似于审判,厌恶的情绪。可他没有,只是惊讶了几秒,点头示意我继续。我居然有些失望。

  

  “一年前,我上大二,和同班的一个男同学在教室里讨论小组作业。”我避开他的视线,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盆绿植,在冬日里生机盎然。“那时候还是白天,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把门反锁了,朝我扑了上来,扒我的衣服。”

  

  攥紧了衣摆,我忽然觉得浑身冷透了,像有人剥了我的外衣,目光赤.裸裸地在我身上逡巡。明明我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风都透不进来。

  

  “我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平时看着很端正的一个男生,眼睛里忽然迸射出那么吓人的光,手摸上了我的腰。”

  

  即使时隔一年,我还是能回忆起那令人窒息的一分钟。那双陌生的手带着粗砺感,暴力地扯开我的衣扣,和黑得不见底的深渊一同落下。从此,我的世界天崩地裂。

  

  赵医生蹙眉沉默听着,他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说。或许他看出了我的难堪和不安,倒了一杯热水推到我面前。手贴上杯壁,心脏被烫了一下。

  

  “我拼命地推,拼命地喊,最后摸到旁边的电脑砸了他的头,砸出了血。”我小心地,缓慢地喘息着,手指紧紧握住唯一的热源,“我逃了出去。”

  

  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拢紧了狼狈的衣衫,跌跌撞撞地回到阳光里。

  

  ——我以为我回到了人间。

  

  ——没想到却坠入更深的地狱。

  

  社会舆论里常常对受到侵害而选择忍气吞声的女性嗤之以鼻,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也告诉我,要站起来反抗不公,要保护好自己。

  ——而当我真正这么做时,想象之中的正义并没有到来。

  

  伪君子营造的完美人设,富贵人家的权势欺压,无人目睹的真相,学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劝告……流言像被挤破的气球炸开,最后罪魁祸首变了我。我是狐狸精,我是婊.子,我不要脸地去勾引富家子弟,败露之后倒打一耙污蔑他强.奸未遂。

  

  “无辜”的“受害者”趾高气昂,吃瓜群众操着“正义”的刀,刀刀割人血肉。恶毒言论充斥手机,排山倒海般要将人压垮。

  

  即使这样,我都没有放弃。那时的我,足够年轻,足够单纯,对社会,对法律,怀抱着最真诚的希冀和信任。

  

  直到——梁先生在上班途中被人跘倒摔了腿,林女士床头多了一捧菊花,家里陡然进了小偷,保险柜被撬开。

  

  我才意识到,我干不过他们的。

  

  这个世界,有些规则本就无用。它早就圈定了范围,苦难者注定一辈子苦难,高高在上者永远脚踩枯骨,俯视平庸,践踏穷苦。

  

  “我害怕了,也软弱了。”手上的热度在慢慢消退,不知什么时候,赵医生摘掉了眼镜,眉头深锁。“我以为事情就这么到此为止了,我连父母都没说。”

  

  “我没想到他会为我出头。”

  

  用那么义无反顾,又那么惨烈的方式。

  

  那个男孩,一头栗色的发,微卷,眉总是上挑着,漆黑的瞳孔如墨,有时沉静如水,有时又张扬热烈,明媚如春。记忆里他喜欢穿亮眼的颜色,以至于人们提起他时,总会联想到璀璨的太阳,耀眼的风。他应该会是女生们学生时代仰慕的对象,那种——“后来我遇见了很多人,但都比不上你让我惊艳”的,连回忆起来都会自动为其镶上金边的,让人无法忘却的存在。

  

  “明明,我们没什么交集的。至多就是影视文学课时共用过一只耳机,学号挨在一起,期末考试他向我借过一支笔,羽毛球选修做过搭档。我们连联系方式都没有。”

  

  后来我想起那个冬日,总是会不自觉掉眼泪。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冰冷的脸庞,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睁着,血一茬一茬地从破碎的胸膛涌出,渐渐淹没了白色的地板,铺满了我的眼球。

  

  赵又临死了。

  

  他那样一个自由桀骜的少年,那样一个一颦一笑都该沐浴在春风里的少年,为了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与他毫不相干的人,死了。

  

  还是那个教室,还是没有摄像头,可地上的血色却那么显目,看一眼都会心惊肉跳。

  

  他的拳头死死攥着,两个警察花了好大力气才掰开。

  

  小小一枚录音器。

  

  “没错,我就是想上她,谁让她整天装清纯,我怎么撩她都没反应。”

  “报警又怎么样?还不是拿我没办法。我告诉你,早晚有一天我要她求着我……”

  

  污秽不堪的语言在继续,接着是一声闷哼,拳打脚踢的声音持续了一分多钟。

  

  ……

  “这什么东西?你录音?操.你妈的。”

  ……

  “给我!!”

  ……

  “赵又临,我早他妈的看你不顺眼了,你去死吧!!”

  ……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带刀,也许他就是这么卑劣龌龊的人。也许他还妄想着靠他那个市长爸爸替他摆平一切罪行。只是这一回,他逃不了了。

  

  我也逃不了。

  

  “我记得他好像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入学的,在校的两年多一直拿奖学金,参加了很多次全国大赛,还是学校辩论社社长。”

  

  眼眶泛酸,恍惚之间,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走廊脚步匆匆,杯子里热气丝丝缕缕升腾又湮灭。窗外大雨忽至,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树枝。这里,是地狱,还是人间。

  

  “他应该有光明的未来的。”

  

  毫无疑问,毕业之后他一定是我们班最有出息的一个。或许会以优秀校友身份出现在学校招生宣传栏里,来来往往的人为他优异的成绩和英俊的长相驻足。或许会成为周老头最念念不忘的一个学生,他会在一届届学弟学妹们面前反反复复提起他的名字,讲他的叛逆,讲他的天才。或许在很多年后,他依旧站在山巅,是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王者之姿。

  

  可是——天才的少年陨落了。

  

  以一种意料之外的狼狈,最令人不甘的下场。

  

  “是我害死了他。”眼前朦朦胧胧,泪珠糊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别的,只有那个人,那个叫赵又临的少年,他躺在血泊里,死不瞑目。那双眼睛,在梦里,源源不断地漫出红色的液体,将我包裹着,拉着我坠落,坠到最深处。

  

  我无法止住层层叠叠涌上心脏的疼痛,喉咙也像被刺穿:“我应该去死。”

  

  无数次,我在午夜梦回时哭着醒来,望着满世界的黑,这么暗示自己。

  

  [梁茶茶,你真的恶心。]

  [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

  [你为什么还不死?你到底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应该死的人是你。]

  [你可真有本事,一下子害了两个人。]

  [你们全家都应该去死!!]

  

  是啊,他们说的没错。

  我的确,没有资格活着。

  

  “他的父母,他的家人朋友,应该恨死我了吧。我应该给他们下跪,然后去地狱赎罪。”水早就凉透了,连带着我的体温。握住杯壁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我感觉不到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啊,赵又临。

  真的对不起。

  

  如果我不招惹那个混蛋就好了,如果他说要跟我一组的时候我拒绝就好了,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教室就好了……如果,你不认识我就好了。

  你就不会……

  

  “都是我的错。你会后悔吧,为了我这样的人,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我这样一个又懒又馋,上课爱打岔,总是嘻嘻哈哈的人。我这样一个,你人生中的过路人。

  

  泪水和外面的暴雨一样滴滴答答地落入杯内,砸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他不会后悔。”稍微喑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抬眸,赵医生眼眶发红,却笑着看我。“一切都值得。”

  

  我只当他在安慰我,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却看赵医生拉开抽屉,拿了一个相框出来递给我,“他保护了心爱的女孩,所以不会后悔。”

  

  看到照片里的两个人,我心脏骤停。

  

  一个是眼前穿白大褂的医生,另一个,分明是……他穿一件明黄色的毛衣,懒散靠着身边人的肩,暖色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挑着眉笑,在冬日里闪闪发光。 

  ——是赵又临。

  

  “我是他哥哥。”

  

  我倏地抬头,目光触到赵医生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轮廓。那种熟悉感,果然不是凭空而来的。我忽然不敢看他,烫手似的将相框推回去,把头垂得更低。

  

  我害死了他的弟弟。

  我是罪人。

  

  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对面的视线一寸寸凌迟着我。

  骂我吧,打我吧,和那些人一样诅咒我,或者要我去死,怎么都可以。

  

  预想中的一切没有落到我头顶,赵医生声音仍旧温和,不紧不慢地:“他大一放寒假那会儿,我无意中在他手机里翻到了你的照片。那时我问他是谁,他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说。原来,是你呀,梁茶茶同学。”

  

  原来,是我。

  

  我倏然想起影视文学课上,投影仪坏了没法放电影,老师叫我们自己在手机上看。那一天恰好他坐在我后排,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附在我耳边:“梁茶茶,我没带耳机,我们能一起看吗?”那是极近的距离,近到他温热的吐息拂过我脸颊,近到侧头就能看清他眼底细碎的光芒。可是,他室友就坐在他旁边,捏着蓝牙耳机一脸疑惑。那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那么好听。我当时只觉得从没有人叫我的名字那么悦耳,脑子里嗡的一声。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到了我身边,男孩子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在下午两点钟的阳光里相视一笑。

  

  “梁茶茶……茶茶……”

  

  以及,录音的最后,他呼唤我的名字,那么渴切,那么缱绻。

  

  “他喜欢你,所以为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有意义。”他的哥哥笑着说,嘴角弯起的弧度和他那么像,“我和我爸妈也从来没怪过你,他做了正确的事,我们为他骄傲。”

  

  是吗?从来没怪过我吗?

  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一家人啊。

  

  我捂住心口哭得更凶,泪水止不住淌过下颌,掉落在手心里,灼烧着掌心的纹路。

  

  人们说,被爱的人才会哭。

  

  “都是缘分呀,现在换我来救你啦。”头顶被摸了摸,他像是在我体内注入源源不绝的能量,用大哥哥的口吻柔软地说:“要好好活着呀,茶茶同学。带着又临的那份,活下去。”

  

  活下去。

  

  好多人让我死。

  

  可是,又有好多人,要我好好活着。

  

  “我们茶茶,要好好活。”

  

  

  回去的路上,梁先生欲言又止。

  或许,他都听到了吧。不然,眼眶怎么那么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主动拉住了他的手,摩挲着他手心粗糙的老茧。

  

  “爸爸,快过年了。”

  

  —

  

  腊月二十八,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

  

  我一个人到庙里上香。

  

  按照萱花镇的习俗,大伙儿都是大年初一才上庙里祈福的。我原不信佛,只是这会儿,莫名想向神佛祈愿。

  

  烛火长久不熄,浓郁檀香充斥鼻端。山林寂寞,仅我一人,在佛像前跪到了天黑。

  

  下山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石阶上积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萱花镇有十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小学三年级。我早上推门,整个世界都被白色覆盖。兴奋地钻进爸妈的被窝,大喊着“下雪啦下雪啦”,然后被他们拖进怀里挠痒痒。

  

  林秋天女士不喜欢冬天,因为一到冬天她的手就会生冻疮。梁祝康先生也不喜欢。我问他为什么,他拉着林女士的手给她涂药膏,淡淡说“太冷了”。

  

  我却是喜欢冬天的。

  

  喜欢热腾腾的烤红薯,喜欢在窗户上哈气画笑脸,喜欢穿成喜庆的样子讨红包。喜欢冬天的一切。

  

  再后来,我也不喜欢了。

  

  因为冬天代表死亡,代表离别。

  

  而那些甜蜜的记忆,好像很遥远了。怎么抓也抓不住,在回忆里捞,只捞了个空。

  

  嘭——

  没注意看路,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蹲儿。

  

  山下万家灯火,沿路黑暗,我坐在石阶上,揉着屁股哈哈大笑。

  

  有冰凉的东西落到我脸上。仰头,接了一脸的雪,很快又融化。

  

  身后寺庙星火微闪,神佛安详。

  

  “佛祖在上,信女梁茶茶,在此虔诚向您求愿。

  一愿,梁祝康先生此生平安无虞。

  二愿,来生还做林秋天女士的女儿,常伴左右,护她健康顺遂。

  三愿,若有轮回,我愿化作金莲寺前的石子路,受千人踏万人踩,尝尽世间苦楚,赎尽罪孽。只求换名为赵又临的男子,世世安澜,生生自在如风。

  四愿,信女所遇之人,万事皆胜意。”

  

  —

  

  金莲寺坐落于西山半腰,我脚踩平地时,鞋袜全湿了,脸颊也被蒸得发热。手机只剩百分之二十的电,到家应该够用。

  

  梁先生一个小时前发了信息,说是要给我买糖葫芦。我想说我都长大了,不会再馋那么甜的东西了。况且今日下雪,天黑路滑,骑车不要摔了才好。

  

  刚想打电话给他,四婶通电。这人,几辈子也不见得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

  

  一接通,那边声音急躁:“喂,茶茶吗?你快回来呀,你爸他摔河里了……”

  

  后面的话我再听不清。

  

  万千种声音涌上来,堵得我快窒息。

  

  她说什么?她说我爸怎么了?

  

  他摔河里了……

  摔河里了……

  死了……

  

  漫天大雪飘洒,我孤身站在地狱里,与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

  

  原来有些事,你越是刻意去做,越会事与愿违。

  

  佛祖普渡众生,唯独,渡不了满身罪戾之人。

  

  手机信息提示音在这时响起,犹疑着按亮屏幕,手指僵硬得厉害。陌生的号码,熟悉的字眼。神奇的是,我读完心中甚至没有起任何波澜。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去死吧!]

  

  我任由自己倒下,倒在白雪皑皑里,倒在阿鼻地狱里。

  

  “下雪了,妈妈。”

  

  “我怕黑。”

  

  —

  

  “我们茶茶,要好好活。”

  

  好好活。

  怎么活呢?

  

  对不起啊,爸爸妈妈。

  对不起,赵又临。

  

  —

  

  萱花镇的新年还跟往年一样,只是政府忽然禁燃烟花爆竹,于是乎连带着梁家一老一少走得静悄悄。这回哭丧的人也没上一回哭得卖力。想想也是,这大过年的办丧事,忒晦气了。

  

  队伍走完过场,松松散散地往回走。

  

  三座坟从左到右挨得紧凑,最右边的坟头插着一朵枯花,风一吹就松动,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墓碑旁,后来又卷着不知飞往何处。它旁边的新坟泥土堆得又矮又敷衍。再过来的一座堆得同样敷衍,倒和最右边的一般高。

  

  这一年的冬天,是格外冷的。 

  

  —

  

  我们都死在冬天。

  我讨厌冬天。

  

  ————————————————

  “现在还会想着自杀吗?”

  不如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