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从前,有个人说会永远爱她。
后来,没有后来。
…
梨子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路灯照在她头顶,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光下张牙舞爪。
偶有路人看见她奇怪的样子,也是一笑了之,只当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许是大庭广众的的确有些尴尬,梨子很快收起动作,装作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周围。
若有人看着她,她便笑嘻嘻地冲那人点头。
温软的女孩子笑起来甜甜的,唇边两个酒窝让她看起来可可爱爱。
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漆黑的空间里响起“啪”的一声,下一刻屋里亮堂堂的。
她放下所有东西,然后把家里的每个地方都点亮。
灯火通明,仿佛有什么东西也挤进她的心里。
她满意地笑,进厨房忙活晚饭。
不太熟练地切蒜的时候,那蒜在她手下滑了一下,刀一下子偏了,割了她的手指甲,险险只切了一点皮,一丝丝血冒出来。
女孩子皱了下眉,“啧”了一声。
她拿指甲剪把十只手指甲剪短,又潦草擦了擦血,继续拿起刀。
随意做了几个菜摆在桌上,中间一盘红烧鱼格外明显。
她摆好碗筷,搓了搓手,冲一个房间喊:“陆简,吃饭啦!”
没有回应。
“还在写程序吗?”女孩子嘀咕。
那等等吧。
等到那盘红烧鱼凉了,房间里也没人出来。
家里一片寂静。
窗外,小区里有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马路上车鸣不绝,不远的广场里大妈们热情洋溢地跳着舞,富有节奏性的音乐响彻,随风送到耳边。
每晚准时到达的孤独和悲伤围绕着梨子。
她突然就很委屈。
“陆简,我好疼。”
眼泪砸下来,女孩子举着手指,泪眼朦胧。
“你帮我吹吹呀。”
可是没有人。
没有人出现在她身边。
没有人心疼地帮她吹。
没有人给她找创可贴。
没有人温柔地哄她“不疼了不疼了”。
其实明明刚刚不疼的。
可是现在很疼。
钻心的疼。
空荡荡的房子里,女孩子哭得隐忍,肩膀一颤一颤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好像是说给他听。
“陆简,我今天给你做了你最爱的红烧鱼,你放心,我没有把厨房烧着。”
“可是,我觉得我做的一如既往的难吃。”
“呜呜呜为什么会那么难啊。”
“我不想做饭,我一点都不想做饭。”
“你不是说有你在,我这辈子都不用进厨房吗?“
梨子吸了吸鼻子,哽咽着。
“今天上班的时候,组长又骂了我,他为什么这么凶啊,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还有小区门口李大爷的狗,它每次看到我都叫,我好怕它扑过来咬我哦。”
“……”
渐渐地,她不再说话。
静默良久,女孩子抬头,脸上的泪痕明显。
她看着每一处都明亮的屋子,心却被黑暗侵蚀。
“陆简,你去哪了?”
“你不要我了。”
眼泪又肆意地奔涌,模糊她的视线,她的脸庞,在她的心上大颗大颗砸着,撞击着,凿出洞来。
…
翌日是周末。
梨子起来时,感觉有些头疼,她捂着头,在床上缓了会儿。
阳光透过窗帘,漏了一屋子。
整个房间是温暖的橘色,对面的墙上挂着球星的海报,海报旁边是几张没有规则胡乱贴上去的女孩子的大头照。
窗户下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收拾得整齐,只一个相框立着,男孩子笑得温柔。
梨子看着男孩子,露出一个笑来。
“早上好呀,陆简。”
她冲他招招手,歪着脑袋。
头发乱糟糟的,可女孩子的眼睛澄澈,里头好像装满了星星。
…
推开包厢门时,里面一众人正谈笑风生。余光瞥到站在门口的人,一时都看过来。
“梨子!”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点点头,微笑着慢悠悠地走进去。
“梨子来了啊,快坐快坐。”
“这都三年没见了啊,梨子还是这么可爱漂亮。”
“就是,哪像我,都长皱纹了。”
”你那是天生的吧。”
“你放屁……”
包厢里又热闹起来,一开始众人的话题都围绕着梨子,后来又有人进包厢,于是话题又绕到新来的人身上。
其实还是不习惯这种场合,但又必须装作融入的样子。
很快,她身边坐下个人,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梨子抬头,瞳孔里闪过惊讶。
“你不是在上海?”
言溪笑吟吟的:“今天回来,陪你。”
“陪我干什么啊?”
“怕你孤零零的啊,小可怜。”
梨子“哼”了一声,表情却生动。
言溪是她的大学室友兼闺蜜。
今天是他们大学同学聚会。梨子本来非常拘谨,但现在熟悉的人来了,她渐渐放松。
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按照聚会惯例,他们来到KTV。
看到熟悉的那几个在夜里闪着彩色光的字,梨子的心缩了一下。
言溪握住她的肩膀:“不想去咱就回去。”
梨子摇摇头:“没关系的。”
她攥着衣角,迈着沉重的步子跟上去。
后头言溪叹了口气。
她今晚格外沉默了。
以前那么快乐开朗的小姑娘,现在只要跟他有关的人和事,就变得敏感。
她装作坚强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
终究,她翻不过陆简这页书。
熟悉的空间,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
这一切熟悉如当初。
言溪紧紧握着她的手,可还是能感受到她在颤抖。
她在忍,忍着不逃离。
…
包厢里的灯光不断变化,彩色的光从梨子脸上划过,迷了她的眼。恍惚中,有人突然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梨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看向拉她的人。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此刻脸微红。
陆简。
他……拉她做什么?
梨子一脸迷惑,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孩。
他微微俯身,睫毛垂下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看着她。
包厢里的音乐没停,他唱着歌,深情又热烈。
“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
我怎么看不见
消失的下雨天
我好想再淋一遍 ”
一时,包厢里呼声一片。
他仍旧唱着,看着她。
“ 没想到失去的勇气我还留着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
音乐被暂停,他离她更进一步。
“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
他又向她靠近一步,呼吸喷洒在她脸庞。
他低声:“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轰”,梨子的脑瓜子嗡嗡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这是……在表白?
察觉到她害羞了,陆简的笑容扩大,声音更加低沉。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只这一句,最后他只唱着这一句,反反复复。
包厢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光一下一下掠过他们两个,迷离又暧昧。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快受不了了,她感觉自己要爆炸了。
于是她冲动地捂住了陆简的嘴。
碰到他柔软的嘴唇,她又一下子僵在那。
时间静止。
陆简也没料到她的举动,他盯着眼前温软的姑娘,她此刻正睁大眼睛,耳垂发红,神情紧张又无措。像只发慌的兔子,可爱极了。
见她愣愣的不撒手,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小小的手包裹在手心里。
“我喜欢你。”
兔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脸爆红。
霎时间,周围响起口哨声,起哄声。
“我想留在你身边。”
“好不好?”
他带着诱哄的声音,在梨子耳边炸开。
喜欢……我……吗?
梨子看着他,他神情认真,说完话后抿着唇,喉结滑动,掩饰着紧张。
从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
高中,高一。
那时候还没文理分科,他们同班一年,没有多熟,也不是陌生人,就是那种在路上碰到,梨子会微笑打招呼,偶尔遇到物理化学难题会向他讨教的那种普通关系。
后来分班,联系也少了。
没想到会在大学遇见,进了一个社团。可能是因为他乡遇故人不易,他们渐渐靠近,渐渐成为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成为梨子身边一直在的那个人。
他总是逗她,收集很多段子哄她开心。
他陪她一起看过很多场电影,他陪她坐在校园的某一个角落,看她慢悠悠喝完一杯奶茶。
他们坐过同一辆共享单车,她拉着他衣服下摆,风从耳边呼过。
他认识梨子身边所有的人,但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就像现在。
喜欢他吗?
好像……喜欢。
此刻,她的心脏怦怦跳动,仿佛要爆炸。脑海里的烟花“嘭嘭嘭”绽放,梨子呼吸不畅,咬着嘴唇。
看她不说话,陆简有些慌乱。
“没关系的,现在不答应也可以……”他不敢看她了,撇过头。
下一秒,有人撞进他的怀里,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气息。
她声音闷闷:“好。”
…
回忆如洪水一下子冲进脑海里。
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他们班的聚会,陆简却加入进来。或许,他早就收买了全班同学吧。他好像的确有这种本事,能够跟身边所有人都处得很好,明明高中的时候他性子是有些冷淡的。
想到这,她低下头笑起来。
突然,熟悉的音乐响起来。
“谁点的《晴天》啊?快来唱啊。”
“对啊,谁会唱啊?”
梨子的笑僵在脸上。
“我记得陆简喜欢这歌啊,陆简呢?陆简来没来?”有个男生喊。
那两个字就这样在她面前被人重新提起,毫无征兆。
梨子把头低得更低,右手下意识抠着沙发边缘。
“哎,梨子,陆简呢?陆简怎么没来?”或许是真的不知道,男生转头问梨子。
一屋子安静下来,有人拉那男生,“你别问了。”
“啊?为什么?不会……”男生看梨子不说话,意识到什么,“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们……那个……”男生支支吾吾,拿着话筒不知所措。
音乐还在响,很多双眼睛看向梨子,有疑惑,有惊讶,有了然,有同情。
梨子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微红,可嘴角上扬。
“没事,我们……分开了。”
有知道内情的,一脚踹了男生一下:“你别说话了!”
音乐替换成一首欢快的,声音被开大。
“我怎么知道他俩分手了?我本来以为他们两个会走到最后的……”男生的声音很小,被淹没在音乐里。
是啊,他们本可以走到最后的。
所有人都说,陆简和梨子一定会一辈子在一起,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陆简的男孩子也这样对她说。
梨子,我会一直一直爱你。
后来,没有后来。
包厢里的气氛只是冷了一会儿,又开始躁动。
梨子却浑身发冷。
她如坐针毡,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她想哭。
可是她不能在这里哭。
这个承载着他们甜蜜回忆里的地方,不能沾染上她的悲伤。
梨子咬着嘴唇,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喉咙发出低吟。
她求救般地看向言溪。
言溪把梨子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她的眼睛也红了。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它把最好的给了这个姑娘,却又残忍地把那最好的毁坏,只残留着一些碎片,无处不在地凌迟着她。
明明,他们很好的。
明明,他们可以更好的。
……
经过小区门口时,那只叫做小王的狗又冲她叫。
幸好有链子拴住它。
李大爷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梨子,吓到你了吧?”
梨子摇摇头。
“你别看它叫,其实它是喜欢你哩,别人它都不叫的!”
梨子淡淡笑了笑,仍是绕着小王走。
她没看到背后李大爷叹了口气,也没看到小王一直注视着她,摇着尾巴。
进家门时,她没开灯。
开不开灯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借着外面的月光,在沙发前坐下。
本来今天晚上言溪说要陪她的,她拒绝了。
很久没响过的QQ提示音提示她有信息。
“对不起。”
梨子犹豫几秒,没有回复,她将手机关闭,随意扔在哪个角落。
漆黑的空间里,她睁着眼睛,把头靠在膝盖上。
家里好像随处都是他的痕迹。
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他抽了半盒的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可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
阳台上他买来的花她每天都浇水,现在已经长得很好。
洗漱台上他的牙刷和她的在一个杯子里,剃须刀安静放在她的卷发棒旁边。
冰箱上他写的便利贴上写着:“特殊时期不要喝冰的。”后面跟着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窗帘是他买的,她喜欢的天蓝色。
脚下踩着他的拖鞋,比她的大很多,走起路来很容易摔跤。
所有的所有,都被刻意保持着原样。
陆简。
好多人都叫我忘了你。
怎么忘了你?
怎么能忘了你?
坐地铁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把我护在怀里。
过马路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牵我的手。
下班走出公司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靠在那里等着我。
我想起你吻我时颤动的睫毛。
我想起你揉我头发时宠溺的眼神。
我想起我们吵架,你堵在门口,说不管怎么样不准离家出走。
你出差的时候,叮嘱我好好吃饭,不许熬夜。
你让我晚上九点之后不许出门。
你让我不要走偏僻的路,发现有人尾随就打你的电话。
你教我跆拳道,教我防身术。
我问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你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我总有不在的时候,你要替我保护好你自己啊。”
可是,我的电话你不会再接了。
你真的不在我身边了。
忘了你吗?
你已经无处不在了啊。
你已经存在在我的生命里了啊。
叫我怎么忘?
你叫我怎么忘?
我不想哭的,可想起你的时候,眼泪它自己掉下来。
这一年里,我仍旧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在别人面前开心地笑,我怕他们提起你,又怕他们真的忘了你。
大概有人觉得我薄情寡义吧。
可是,等我露出悲伤的表情时,他们却总叫我忘记你。
我假装毫不在意你的离开,他们替你不平;我哭的时候,他们又说我可怜。
他们根本不懂。
是他们不懂。
墙上的挂钟走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月光照在桌子上,蹲在沙发旁的女孩子终于动了动,她试图站起来,可腿发麻,让她栽在了沙发上。
她抬了抬腿,随后把自己蜷缩起来,缩在沙发一角。
…
临近年关,商场里都是买年货的人。
梨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下巴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两手提着东西,吃力地向前移动。
又走了几步,她提不动了,就在边上放下,喘着气揉着发红的手腕。
“需要帮忙吗?”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梨子有片刻的愣怔,在回忆里搜寻这个声音。
她看见那人修长的手垂在身侧,一身西装将他精英的气质修饰得更加明显。
梨子呼吸更加急促,抬起头来。
触到那人善意的眼神,那张深刻的脸。 她尽量平缓内心翻涌的莫名情绪,偏头不说话。
“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想帮你。”男人耐心地说。
前头的女孩一声不吭地走着,男人没有要赶上她的意思,只看着她倔强的背影。
梨子闷头走着,内心不断天人交战。
不生气不生气,不能生气。
不关他的事,不能迁怒。
路走到了头,梨子停下来。
身后脚步声渐近。
梨子倏地转身,伸出手。
小姑娘皱着眉头,低头等着他把东西交还给她。
他却迟迟没有递的意思。
气氛一时凝固。
“坐我的车吧,我送你。”他声音很低。
梨子抬头,盯了他一会后,松开了眉头,面无表情:“没有必要。”
“这么多东西,提回去很重的。”
她很执拗:“我说了,不用。”
“为什么?因为是我吗?”他不依不饶的样子,让她有些反感。
梨子不说话。
突然,周围响起叫喊声。
“死人啦死人啦!”
“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交警呢交警呢!”
“让一让让一让!无关人等都散开!”
“都别聚在这!!”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人群慌乱,不断有人向那边围过去,又有人从那圈里出来,惊慌,好奇,同情,嫌恶,有人呕吐,还有人被溅到了血匆匆忙忙去找洗手间。
梨子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地上那一滩血,鲜红,刺痛了她的眼。
有个中年男子从她身边经过:“哎呦,造孽啊,好好的年轻人被撞死了。”
一句话更让梨子的心沉下去。
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好像带着血腥味,让她浑身如坠冰窟。
她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沙哑:“林先生,那天,我家陆简也像这样吗?”
男人的脸僵着,说不出话。他能看见她眼里的悲愤,她哽咽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箭刺向自己。他想阻止她说话,却又想到,他有什么资格呢?
“他也像那个人一样,躺在血泊里,被人围观着吗?他们沾上他的血,会嫌恶地呕吐吗?”
隔了很久。
“你爱的人,死了吗?”她终究说出了那个字,那个她最讨厌的字。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是不是怨气冲天,是不是冰冷无情,还是刻薄如毒妇。
她只想到那年在医院里那具破碎的,冰冷的,血肉模糊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人低下头,一遍遍地道歉。
“我妹妹……她已经受到了惩罚了。”
“惩罚?呵。”梨子冷笑一声,“林先生,我已经很努力不殃及无辜了。我远不是那么善良的人,是她酒驾,是她犯罪,是她把陆简永远带走了。她坐牢,是她活该。就算有一天她出来了,我也不会原谅她,我没有资格替陆简原谅她。我的陆简,他那么好,他可以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他答应我要带我去云南,去西藏,去草原,他说,要和我结婚。”说到最后,她哽咽着,眼泪肆意流淌。
“我们,会结婚。”
身旁不断有人经过,有个姑娘在大街上哭泣,而她面前的男人低着头。
“可是,他不在了。”
“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会去西藏云南草原。”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
“永远都不会。”
“我拜托你们,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就算看到我,麻烦绕道走。”
“我一看到你们,就会替我的陆简疼。”
梨子吸了吸鼻子,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从他手里抢过东西,头也不回地走。
手上的东西很重,她心里的悲伤更重。
她把脸埋在围巾里,试图挡住流泪的脸。
好在有风,就算哭也没事,风会吹干。
可心怎么办呢?里头已经被洪水淹没,冲刷出一个大洞,洞口不断被侵蚀着,就快要坍塌。
那句话怎么说的?
悲伤逆流成河。
这条河好长,好宽,好像永远流不尽。
…
梨子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她下班走到公司门口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她想。
于是她在公司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
夕阳将天空涂抹成彩色,偶有飞鸟流连。下班的人群四处分散,梨子晃悠着腿,耐心等。
可等了许久,他还是没来。
[今天不来接我吗?]她打字发信息。
没有回应。
她又拨电话,久久没人接。
梨子撅着嘴,盯着手机通话界面。
[陆简大坏蛋!]后面是委屈的表情。
接到电话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夏季夜风吹在梨子脸上,她却觉得冰凉,凉透了。
她疯了似的跑,恐惧,慌乱,种种情绪堆积着,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不是陆简,一定不是我的陆简。
她慌不择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往哪走,中间摔了很多次。
有人看见梨子的样子,好心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哭着说:“我……我要去第一医院……可是……我找不到路了……我找不到路……”
小姑娘哭起来可怜兮兮的,路人不忍:“你坐我的车吧,我载你去。”
梨子是爬上车的,她绞着自己的手指,脸色苍白。
那位大哥开着车,不忘跟她说话:“别担心,咱们第一医院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你家里谁在哪儿啊?”
“我……我男朋友。”
“没事的,年轻人嘛,身强力壮的,受点伤很快就能恢复的。”
梨子不说话了。
一路上大哥都在安慰她,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只知道,陆简出车祸了,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他一定很疼。
梨子狼狈地冲进医院的时候,看到地上的血。
那会不会是陆简的呢?
她不敢想,也不愿。
她只是跑着,用尽力气跑着。
前面门口有许多人,围着很多人,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乱了她的眼。
梨子突然就不敢走过去了。
她撑着墙壁,大口喘气。
头发乱了,膝盖被磕破了,血把裤子的布料染红。
她只是盯着那些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有人转头看见了她,向她招了招手。
梨子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迈开步子,撑着墙壁挪动着。
这条路好长。
“你是陆简的家属吗?”
她机械点头。
“很抱歉 ,”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顿了一下,“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请节哀。”
节哀。
节什么哀?
不,不可能。
梨子沙哑开口:“我能看看他吗?”
让我看看他,一定不会是我的陆简。
“可以。”医生让出路来。
梨子拖着步子,她呼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近。
每走一步,都像在凌迟。
拜托,我拜托了,不要,不要是陆简。
她攥紧手,手指甲掐进掌心,却不觉疼。
陆简,我害怕。
我害怕,我好害怕。
离床只有几步的距离,梨子停了下来。
那块白色的布下面,隐约可以看到男人修长的身体轮廓。
几乎是一瞬间,梨子就知道,那是陆简。
她站在那儿,离他几步的距离,却隔了一个世界。
她看见他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皮筋。
她看见床单一角,刺目的红色。
她看见他柔软的短发。
那是怎样的一瞬间呢?
心被人刺破,一抽一抽地疼。
呼吸被人夺走。
她好像要死了。
只有眼泪麻木地流,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下。
梨子攥紧心口的衣服,一步一步上前,颤颤巍巍揭开了那块布。
他的脸上都是伤,看不清模样,那双专注看着她的眼睛紧紧闭着。
她又看他的身体,右手没了,腿血肉模糊,到处都是伤,到处都是血。
她俯下身子,眼泪滴落在他残缺的身体。
她摸上他的头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好像被堵住了。
浑身颤抖着,梨子摸着陆简的脸,强迫自己说出话来。
“不疼……不疼了……不疼了陆简……我……我给你吹吹……”她抽抽噎噎地,断断续续地,像他以前哄自己一样,轻轻给他吹气。
他没睁开眼睛。
他没呼吸。
梨子趴在床边,把头埋在他胸膛里,那里不再有温度,只剩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哭,不停地哭。
刚开始还是隐忍的,后来号啕大哭,整个楼层都听见一个女孩无助的哭声。
她该怎么办呢?
她要怎么办啊。
那一天,残阳如血,陆简离开人世。
那一天,夜风寒凉,梨子永失挚爱。
…
再次回到禾城,南方入骨的风钻进梨子的衣袖,顷刻之间,她便冷得抖了一下。
云父云母接过她的行李,拉过她前后左右翻看了下,嘀咕了句“瘦了”,便不再管她,留她在风中凌乱。
梨子“啧”了声,自己上车,坐在后座。
小城里过年的氛围相比之大城市更加浓厚,街道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一路看过去,都是熟悉的风景。
陆简,我们回家了。
这个年过得跟去年一样。
没有人会再追问她的男朋友。
大家都绝口不提。
好像陆简这个名字是一个禁忌。
梨子仍旧能感受到亲戚们似有若无的眼神。
他们肯定私下里这样说:
“梨子还没走出来啊?”
“唉,也是,好歹五六年的感情呢,那孩子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梨子也可怜呐。”
“她不会就这样一直不肯接受新的感情吧?”
“过几年就好了,时间一长,就忘了。”
你看,他们又逼我忘记你。
就连一向开放的云父云母看她时也欲言又止。
终于有一天,她叫住了他们。
“爸,妈,你们想说什么就说吧,别老盯着我看。”她开诚布公,表情严肃。
云父云母两个人推推搡搡,最后还是云母开口。
“你要是忘不掉那孩子,就忘不掉吧。”
本以为他们也是劝她的,梨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总归,你是我女儿,大不了我跟你妈养着,养一辈子。”云父坚毅地说,“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你不用管,让他们嚼舌根去吧,我跟你妈,就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强。”
看,这就是父母啊。
不要你荣华富贵,只求你平安健康。
梨子眼眶泛湿。
从小到大,云父云母从来没干涉过她的决定,他们不会要她成绩优秀,不会要把她拴在身边,不会要她找能赚钱的工作,找有钱的男朋友。
他们只是在那儿,在梨子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等着她,守着她。
梨子撒娇似的抱住他们,放松下来。
“谢谢爸爸妈妈。”
…
有一天,梨子在街上遇见陆简妈妈。
她似乎又老了一点,但看见梨子时露出熟悉的笑来。
两个陆简最爱的女人,坐在老街边老旧的木椅上,心照不宣地聊着近况,她们频繁提到同一个名字,带着回忆,带着爱意。
老街上,一群孩子在嬉闹,他们追逐着,开心大笑着,无忧无虑。
分别时,梨子看着陆简妈妈慢慢走远。她走得很慢,身子在冬日里摇晃。
突然,她停下来,转身,又向着自己走来,脚步比刚才急促,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梨子忙迎向她。
她站在梨子面前,梨子能看见她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不少。
“梨子,能不能……”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完,“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五十多岁的老人,眼窝深深。
“你可以爱上别人,”她几乎是在乞求,“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忘记阿简?”
那一刻,梨子浑身都僵住了。
所有人都叫她忘记陆简,只有她,只有陆简妈妈,请她不要忘记自己儿子。
“我怕,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阿简。”她落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是啊,谁会记得他呢?
对于认识陆简的人来说,他只不过是他们遇见的所有人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人生客栈里匆匆过客而已。他们会不断遇见新的人,然后忘却旧人。
他们谁都不会记得他。
眼前这个妇人,她孤身一人,把陆简拉扯大,把他养得优秀,阳光,温和。
她是一个母亲,当然会永远记得自己的儿子。
“阿姨,”梨子笑着,眼眶却发红,她一字一字认真地说:
“我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记得陆简。”
“我也会永远永远、永远永远爱着他。”
张爱玲曾说,忘记一个人,只需要两样东西:时间和新欢。
而梨子确定,她不会败给时间。
在一起的六年里,时间没能让他们的爱意消亡,就算以后只剩下她,她也要带着这份爱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那么,新欢就没有存在的可能。
在这个小城里,好像很容易遇见故人。
梨子打量面前的男人,尽管她支支吾吾没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却没恼。
“郭嘉林,他同桌。”
“啊”,梨子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但我认识你的脸!”补救似的。
“没事,年少的时候轻狂得很,不爱理人。”他温和笑着。
“不过我倒记得你的名字。”
梨子:“嗯?”
像是在回忆。
“高一的时候,他在每本书的倒数第二页左上角,都写了你的名字。”
“他还有一本本子,有个晚自习他写了一整页你的名字。”
看她懵的样子,他叹息一声:“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你,云梨。”
“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你。”
这句话在梨子耳边回响,直到她回到家,迫不及待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屏幕碎得不成样子的手机。
陆简的手机,她找了很多店才修复成现在这副样子,一直带在身边,但她不敢看里面的内容。
功能不灵敏,她按了很久才打开。
相册,一张一张,照片上的女孩子笑得明媚,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快乐。
划到最后几张,照片很模糊,大概因为是偷拍的视角。
整个教室寥寥几人,女孩穿着宽大的校服坐在教室前排,右手拿笔写着什么,安静温柔。
校门口,女孩拿着一串糖葫芦,和身边的同学笑着,眉眼生动,马尾飞扬。
最后一张,女孩独自走在街上,天气阴沉。
看着看着,梨子心头震颤。
她打开备忘录,看到一个名为“梨子”的笔记。
她郑重打开。
“17岁的第一个秘密。”后面画了一个梨。
“今天她从我身边路过,好开心。”
“嗯……她物理化学的确有些差……”
“换座位,我坐她旁边,只隔了一个过道,我决定以后天天洗头,穿我最爱的球鞋。”
“学习委员为什么老是问她问题?他老是碰她的手臂,是不是皮痒?好小子,下次打篮球你给我等着吧!!”
“今天她奶奶去世,她在公交车上哭了。人生中第一次翘课,就想默默陪着她。”
“下雨,她没带伞,就这样淋着回去了。我有伞,但我想陪她淋这一场雨。希望她明天不会感冒。”
“马上文理分科了,她大概会选文科,那我就不能天天见到她了。”
“元旦晚会,我唱的《晴天》,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今天在小卖部遇见她,她竟然跟我打招呼!”
“学习很辛苦吧,都瘦了,心疼。”
“听说她要考W大,那我就再努力一点吧。”
“结束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居然考上了!!!我可以和她一个大学了!!好开森!!!!”
“她在广告系。”
“我要一步一步收买她身边的人,然后一步一步留在她身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阴险。”
“进了戏剧社!!!”
“利用老同学的身份要到了微信。”
“她喜欢喝西瓜汁。”
“我觉得我要提前行动,我的宝藏要被别人发现了。”
“让她习惯我的存在。”
“和你一起看的夕阳好美。”
“我真的好喜欢你。”
“表白。”
“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宝贝。”
“别生气了。”
“那个姓李的是不是有病!他不知道你有男朋友吗!”
“你说,只喜欢陆简。”
“想你的第三天。”
“好想好想你。”
……
“毕业快乐,宝贝。”
“我们有一个家。”
“操。”
“我要控制住我自己,陆简,你是个男人。”
“折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不想忍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
“我要不把小王也收买了吧?让它保护我的阿梨。”
……
“我不在,有没有好好吃饭?不许熬夜!”
“想念铺天盖地。”
……
“想和阿梨结婚,想和你有以后。”
“我爱你哟。”
不止听一个人说过,年少时的喜欢不过尔尔,抵不过岁月漫长,抵不过物是人非。
不管那时多信誓旦旦,多少年后,当你再想起那个人时,可能连他的名字和模样都记不清了。
可你看,偏偏就有人跨过了时间,不顾一切,来到梨子身边。
偏偏,有人的喜欢那么绵长,深远。
破碎的手机屏幕,梨子却看清了陆简所有的爱意。
一条一条,从男孩到男人,从暗恋到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他用了好多好多年。
梨子几乎可以想象到每一个画面。
他就站在教室的一角,默默看着她。
他偷偷陪她淋过一场雨。
他在公交车上,默默给她递纸。
他为每一个擦肩而过而雀跃。
他当着全校师生,为一个女孩唱过歌。
他梦想着有一天成为她的男朋友,甚至执手一生。
那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呢?
心动,欣喜,伤感,心酸,快乐,幸福……每一种感情交织成陆简的世界,一个有梨子的世界。
他深情唱着:“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啊,真的有一个人,他爱你很久很久。他笨拙地,甚至心酸地,爱了你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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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这样说过:
“生死离别,痛的从来不是驾鹤仙去的人,而是健在的那个,像个弃儿,承受无处话凄凉的独自衰老,承受永无止息的思念,承受梦里相逢梦后终虚空的断肠。”
很多时候,人世间的生死离别,都只在一瞬。
而留下来的那个人,却痛不欲生。
陆简真的是个大坏蛋。
他把梨子留在一个没有他的孤零零的世界里,承受午夜梦回的孤独和悲伤。
他的离去让她把笑脸留在外面,把眼泪埋在他们的小家。
可她又知道。
这个大坏蛋真的好爱一个叫梨子的小姑娘。
他无私的,倾尽所有的,把爱捧在她面前,让她能够靠着他给的爱过活。
是痛苦,可又甜蜜。
陆简爱她,爱世界。
那么,梨子也便继续爱着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吧。
陆简大笨蛋,梨子会替你好好爱她的。
…
回汉城之前,梨子作为优秀校友回到一中做了一个演讲。
高三的少男少女,穿着红色的冬季校服,聚在礼堂。他们带着年少的无畏无惧,青春洋溢的脸庞上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期许。
快速念完枯燥无味的演讲稿,梨子拿下话筒。
“接下来,我想唱一首歌,送给一个人。”
意外情节带来全场躁动。
“《晴天》。”
全场欢呼声响彻礼堂。
没有伴奏,梨子就这样唱了。
“故事的小黄花
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童年的荡秋千
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
……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
我怎么看不见
消失的下雨天
我好想再淋一遍”
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有个叫陆简的男孩,他怀着隐秘的心思,也像这样唱着。
现在,换我唱给你听。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18岁的陆简,我会选择等你。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永远在你身边。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唱这句的时候,梨子仿佛穿越人群看见了陆简。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站在人群最后,微微笑着,眼神深邃。
是梨子心中少年最好的模样。
他嘴唇微动,跟着梨子的节奏,轻声哼唱。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含泪笑着,露出他最喜欢的那种笑容。
以后,换梨子爱陆简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