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在接吻,你滚蛋
南山寺,顾名思义,因坐落于南山而得名。五月初五这天,我们到南山寺上香。我家这边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每逢时节上庙里祈福。今年的端午,好不容易凑齐了两家人,一行六人便一起上南山。
早晨七点,整个南山还笼罩在一片晨雾中,钟声悠远,深林幽静,伴有鸟鸣花香,涧水深流,一派祥和之象。
反正我是不太祥和。
一大早被拖起来眼睛都睁不开,在车上昏昏欲睡。上山的路弯弯折折,看到最后的屏障——几百个石阶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瞌睡虫彻底醒了。
早知道不跟着来了。过往我都是睡到太阳晒屁股,才不管什么佛祖菩萨,今年纯属是因为背着佛祖撒了谎,良心不安。唐僧师徒西天取经拜见如来佛祖需经九九八十一难,我时昭一介弱女子跨越层层石阶就为了向佛祖认个错,说出来都感天动地。
可是……这特么的也太累了吧!
(佛门重地,不能说狂语,我收回“特么的”。罪过罪过。)
程序体力强我理解,毕竟每天锻炼,血气方刚。但是为什么四个中年人健步如飞?他们完全不管我,边迈步边谈笑风生,留我在后面气喘吁吁。
程序在上面嘲笑:“你这体力有二十岁?”
我喘着气,说话都费劲,索性懒得理他。
程序:“看来以后要拖着你一起晨跑,免得你四肢退化。”
我停下,撑着膝盖:“我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
程序:“关我什么事?”
我:“你惯的。”
程序:“……”
他无话可说,无声默认。
…
爬山半小时,上香两分钟。
从南山寺往下看,整座城市的面貌一览无余。陆陆续续有人在往山上走,每到端午就有很多人拖家带口到寺里祈祷,这个“口”一般是高考生。成绩没出,祈祷超常发挥考高分,成绩出了,许愿录取分数线低一些。我不知道灵不灵,当年我高考完直接和程序他们去祖国最北边旅行了,骑着高头大马,吃着烤全羊,围着篝火跳舞,躺在草坪上看星星,尽情放纵,全然不管什么成绩不成绩的。导致压力全给到我爸妈,他们大约也来寺庙求愿过,具体的我不清楚,反正当年我正常发挥,没让他们二老失望。
近两年市里发展旅游,对南山寺及其周边进行了修整,修路,架桥,建亭,焕然一新,唯有百来条石阶被完整保留,据老人讲,亲自迈过这些石阶,才算是拜佛的诚意。
玄学的事情,我不懂。
正堂的香烛气味太浓厚,于梅女士还跪在那里念念有词,估计拜托佛祖把我的后辈子都安排好了。我出去透气,遇到一个小和尚,六七岁的样子,刚撞完钟回来,眼睛生得很灵。我感到新奇,拉着他聊天,问了他好些问题。例如现代出家人是真的不能妻娶吗,鸡蛋到底是荤还是素,和尚能看电视剧吗……
最后我问他怎么这么小就被送上山。
他说他五岁前曾经两次掉进池塘里,两次都差点没能救上来,他的父母问算命的,算命的说他前世罪业太多,没还清,建议把他送到庙里,吃斋念佛,不染俗尘,以此赎罪。于是他就在这里待了两年。
我:“……”
我小时候在外婆家也掉进过池塘,上树摔断过腿,放牛被牛撞过,走在路上被车(自行车)创进田里……削铅笔削断手指,吃鱼被刺卡喉咙,一屁股摔进热水桶里,天天被程序气得顺不过气……这二十年,也算几经生死,照算命的说,我前世也造了不少孽,简直是罄竹难书的程度,更应该被送进尼姑庵里做尼姑才是。
还好,还好我妈从来没找过什么鬼见的算命先生。
不然程序这辈子都要打光棍。
经过这个小插曲,我暂时忘记了来寺庙的目的,下山时才记起。我让程序他们等我一会儿,又跑上去。
对着俯视我的金身,我诚心忏悔:
向佛祖认个错,我喜欢程序。
…
上完香回到家里,开始包粽子和准备晚上的端午宴,厨房杀手的我们时氏一家自然是打辅助。包粽子这边程序是主心骨,我有时好奇,他怎么什么都会。程序如我料想般欠揍:“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没办法。”
我表情高深莫测:“有一样你绝对没天赋。”
程序:“什么?”
我含糊其辞:“那啥。”
程序:“?说明白。”
我:“啪。”
程序:“……”
小处男,晚上还要偷偷看小黄片学习,哪里来的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我没有明说,但凭借多年来的默契,程序领悟到了我的意思,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凝重:“你不要造谣,谁说我不会的?我只是在精进技术,并不代表我不精通。”
我敷衍应付:“嗯,啊,对,你精通,你厉害,你无敌。”
程序:“……”
说回正题,包粽子。
我笨手笨脚地折着粽叶,把红枣啊红豆啊肉沫啊什么的一股脑塞进去,导致我的粽子太过肥胖,丑的一批。再看我爸妈的,半斤八两。唯有程序的粽子,长得清秀,身材匀称,放在那一看,鹤立鸡群,贵公子模样。
我不服气,誓要包出一个漂亮的。
失败。
再失败。
满桌子都是我失败的试验品。
程序:“别再祸害粽子了,我教你。”
我摆手:“不用,我无师自通。”
程序:“……”这个梗是过不去了是吧?
桌上添了一个又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粽质”,或魁梧壮大,或零丁一点,被绳子绑得严严实实。我就像山寨里的恶匪头子,对着这些“粽质”颐指气使。
程序看笨蛋一样看我:“做了这么多,够你吃的了。”
“多包几个,我带给同事分。”
话音一出,程序没了声。
形态各异的粽子们出炉,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丑,丑得别出心裁。吃起来也一般。我决定拿程序包的去送人,比较有面子。
饭桌上,男人喝酒,女人唠家常,我和程序斗嘴,热气腾腾,其乐融融。窗外,万家灯火通明,粽叶飘香。
吃过饭,我爸为了献殷勤主动进厨房刷碗筷,我妈在一旁嫌弃他。程序也加入了献殷勤的行列,动作麻利,惹得我妈一直夸,嘴角要咧到天上去了。程叔叔、方姨和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手里没抱枕,我还不习惯,在长辈面前又不能坐没坐相,只好挺直腰板。
方姨看着厨房里程序的身影欣慰地说:“小序是男子汉了。从小到大,就没让我们操过心。很懂事,也很坚强。”
程叔叔附和:“是啊。”
我往厨房看,程序穿着围裙,在仔细地洗盘子,和我爸妈笑闹,倒更像一家人。我忽然有些心酸:“不是的。”
“什么?”
我看向身边两个人。程叔叔戴着眼镜,睿智严肃,发尾泛着点白。方姨虽然年过四十,皮肤却红润,眉眼娴静温柔。我不禁捏紧了手指,认真对这对夫妻,这对程序的父母袒露:“程序一点也不坚强。生病会难受得说梦话,要找妈妈。会经常想象像其他小孩一样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去春游,去放风筝。家长会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会落寞得想哭。会故意摔倒受伤博关注,会独自走很远的路去找爸爸妈妈……”说着说着我声音哽咽,快要说不下去。可是我替程序委屈,他从来不说,只能由我吐露:“他看着长大了,性子却还像小孩,臭屁中二,爱逞强。喝醉了会撒娇,受伤害会疼,会流眼泪。很想被爱,所以遇到对他好的人会掏心掏肺,又害怕被丟下。他很敏感,很脆弱,像玻璃一样透明又易碎。他一点也不坚强。”
我说完,屋里好久的沉默。
方姨声音发涩:“原来……是这样……”
我强忍着眼泪,跑进厨房里,蹭到程序身边:“我也来洗。”
程序:“不要,都快洗完了。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我擦干眼尾:“看苦情电视剧,被虐哭了。”
程序:“少看点。”
我沉浸在悲伤里:“可是你不觉得哭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吗?”
程序看着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原来你喜欢哭。”
那晚,我睡回了自己房间,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被冷气冻得醒来,想起睡程序那里,我也总是忘记定时空调,却没有哪一次被冻醒。肯定是他默默帮我关了。
…
后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非要说一件的话,我在奶茶店工作经常遇见李东学,那个黄毛,程序的前室友。他总从我们店前经过,搂着女朋友,吊儿郎当。他和江阳一样的发色,一个是不良黄毛,一个是阳光男大,区别在于——我讨厌黄毛。
听其他同学说,李东学期末考试被人举报作弊,被记警告处分,全科成绩作废。可他本就是没脸没皮的人物,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耍流氓,做坏事。
他当然认出了我,毕竟我在他的狐朋狗友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两份饭倒在他头上,让他很没面子。他路过的时候,故意停顿,多次冲我吹口哨,一脸挑事样。我不理他,也没有向程序说过他的事。这种烂人,还不配程序给眼光。
六月末,梅雨悄悄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轮似火骄阳,高温天气热得人走在街上直冒汗,结果商场就成了蹭空调的好去处。吹着免费的冷气,这时候来一杯解暑的奶茶再舒服不过。自从我在奶茶店上班,程序就实现了奶茶自由,每天下班我都带一杯给他,两个人在离小区最近的公交站碰面。
八点半,程序接到我,恰逢一个红灯,等了二十几秒,踏上斑马线,手机铃声响。程序走在我左手边:“谁呀?”
“江阳。”这还是他第一次打电话给我,一般都发微信。“可能有急事吧。”
我往前走,接通。
江阳声音很急,他说他最近在追一部热血番,看到一半,制作组把他最喜欢的角色给嘎了。明明在漫画里,这个角色活到了最后。
“制作组是脑子被门夹了吗?中田是整部番里武力值最高、热度最高的角色,突然把人弄死做什么?没有他,谁看这部破番啊。”江阳少见地爆了粗口,“我真想把他们的头给打爆。”
喜欢的角色突然半途死了,而且大概率不会复活,任谁都无法接受。同为二次元,我能理解江阳的暴躁和愤怒,他打电话给我是寻求一个宣泄的出口,我也尽力安抚他,和他一起义愤填膺地骂。
注意到程序没跟上来,我朝他招手,他站在原地,身后车辆穿梭,路旁的灯光倾泻而下,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做了一个口型:过来啊。
他停了很久才向我走来,脚步缓慢,我站在漆黑的夜色里等他。夏夜的晚风掀起程序衬衫的一角,他的头发稍微长了点,炸起的几根在风里摇晃。耳边江阳还在抱怨,程序已经到我面前,我转身的那一刹那,被拉住手,一个旋身,嘴唇被吻住。我的大脑一时宕机,不明白程序怎么突然就在外面骚了起来。
他睁着眼睛,也不管我的表情有多震惊,含了含我的上唇,接着粗暴地撬开唇齿,抵进来。他吻得急躁,不留间隙,像是要把我吞吃了。
“我严重怀疑制作组是怕中田抢了主角的风头,所以故意把他踢下车。这算不算魔改?太没人性了……学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根本说不了话呀……
程序边进攻,边摸着我的脸,迫使我仰起下巴,方便捉着我的舌头捣乱。我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分不出余力管江阳,想挂断电话,程序扣着我的手。
这里是小区门口,外面的街上,随时会有熟人经过。马路对面有一家便利店,我经常去,此时老板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程序激烈接吻,哦不,是程序单方面的强吻。他的动作越来越游刃有余,勾缠间溢出黏腻的声音,令人脸红耳热。
江阳似乎听见了:“你身边是不是有人?你们……在干什么?”
程序缠绵地吮了吮,这才退开。他唇色艳红,吐出来的气息带着湿润和热气。喉结一滚,他凑近收音筒,眼睛盯住我,不耐烦地对着手机那头的江阳说:“在接吻,你滚蛋。”
夺过手机,摁断通话。又抓着我轻啜几口,然后离开。
事情发生得太快,毫无预兆,莫名其妙。等反应过来,我只看到程序的背影,步伐非常之急,气呼呼的,我给他带的奶茶被他甩得一晃一晃。
他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我只顾着和江阳说话,把他落在后面?
他不会……
我后知后觉,程序是醋了。
这个小醋包。
…
端午过后我就回自己家睡了,但程序心情不好,还是因为我,总要想办法给他顺毛。跟着他进家门,他倒没赶我。我有意哄他,可是程序不给我机会,自己一个人在那闷闷不乐,不理人。
唉,我也束手无策。
晚餐我吃得少,半夜就饿了。爬起来找吃的,看到冰箱里冻着一包汤圆,我决定煮汤圆当夜宵。记得上次和程序买了一只瓷碗,打算用它来盛汤圆,不知道程序放哪里了。橱柜太高了,以我的身高够不到,扒着柜门费力踮脚还是望眼欲穿。我搬来凳子,踩上去。
“你在干嘛?”
程序从客房出来,站在门口皱着眉看我。
“拿碗。”我说,顺便抱怨:“你家橱柜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吗?”
程序叹着气走近,单手拦腰把我抱下,稳稳当当放在地上。
“哪个?”
“一起买的瓷碗,青色,有白鹤纹的那个。”
程序伸手就拿到了。
“拿碗做什么?”
“饿了,煮汤圆。你要吃吗?”
“不吃。”
程序说不吃,却打开了灶火,倒水进锅里。夜里很静,只有火焰燃烧的嗞嗞声。我们站在一边等水煮沸,无言的默然。
“我没生你的气。”程序遽然说。
“我知道。”
锅里的水开始冒出泡泡,程序问我吃几个,我说五个,他把紫色的汤圆倒进沸水里,用锅铲顺时针搅了几下,等着汤圆熟。我往旁边挪步,撞到他身上。他低眸:“黏着我干嘛?”
我拉了拉他的衣角,软糯说:“哄你。”
程序唇角不受控地勾起,只一秒又压下去。
咕咚咕咚,汤圆在锅里跳舞。
“你喜欢他吗?”
程序问出这一句,眼睫颤了颤,呼吸屏住。我们身体碰在一起,我当然知道他此时有多紧张不安,甚至带了丝细微的躁意。他手臂肌肉紧绷,手指蜷缩。没有看我,或者是害怕看我。
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夜色如墨,灯火阑珊,屋内一灯如豆,灶台升腾起热气,不久后消散在空气里。
“我才不喜欢狗呢。”我仰起头,直视着程序,“我喜欢猪。”
是拒绝,又类似表白。
程序始料未及,眼里闪过一瞬的难以置信,接着是肉眼可见的惊讶和欣喜,眼眸亮了起来,嘴角再也压不住,放肆地上扬。
“高兴了?”
“一般般。”他嘴硬,“继续哄我。”
“那还要怎么哄?”
我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
“自己想啊。”
我绞尽脑汁,小脑瓜里面空空如也。
吃醋的程序好难哄哦。
我只好故技重施,学小猫喵了一声。
程序好似很喜欢的样子,挠着我的下巴:“再叫一声。”
我软绵绵地:“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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