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以北

一个不爱穿秋裤的女子。

(十二)给我亲一下

    黑云滚滚,雷声震震。


    风将窗外的树刮得左右摇晃,树叶沙沙作响,稚嫩的桃果被打落在地面,四处分散。夏天的天气真是奇怪,上午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下午狂风大作,暴雨忽至。


    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打了个措手不及,教室里一阵骚乱。


    橘子问:“带伞了没?”


    我摇头:“没有。”


    小诗:“咱寝室就小方带了。”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斜着拍打窗户,在上面留下水印。我撑着脑袋看窗外大雨落地,心情不由惆怅。


    程序下午没课,本来他要跟着我来上课的,顾念他明天有一堂考试,我赶他回去复习了。


    直到三点半下课,雨还在哗哗地泼向大地。文言楼大厅分散着无伞人士,门口也堵满了人,殷切地盼望着雨能停。


    小方她们挤着一把伞走了,临走时力邀我一同淋雨,被我拒绝。我想着在大厅找一个石凳坐着,但显然已经没有空位,只好再返回廊下,挤在人堆里等雨小。谁知道这么巧,身边是熟悉的人,对视的那一瞬间从对方眼里看到不期而遇的讶然。


    我打招呼:“社长。”


    她笑:“我都已经退社,别叫我社长了。”


    我挠头:“那,学姐?”


    她笑容不变:“随你。也没带伞吗?”


    我点头:“嗯。”


    我们在人群最后,贴着墙壁,看见有人冒着雨奔跑而去,有人共撑一把伞艰难前行,有人穿着拖鞋给室友送伞,裤脚全湿。


    气氛沉闷,经过昨晚的一遭。


    我并不想让我们三人之间产生隔阂,主动开口:“学姐,昨天……”


    “程序很好。”她似乎料到我要说什么,望向天空,眼神明澈,倒映出泼天雨幕:“虽然总是不肯多说话,也不爱在人前笑,一副孤僻沉默的样子。但稍微了解他的人会知道,他其实面冷心热,心地柔软,一旦喜欢谁就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


    风夹着雨吹进眼里,我好像看见她眸底的水光。


    “我早就被拒绝了,在他每一次看向我的时候。判断一个人喜不喜欢你,只需要看他的眼睛就够了。所以我想,程序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没办法,我不太会藏。而他也不太会藏。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知道,他喜欢你。”她看着我,唇角牵起,“现在,你的眼里也终于有了他。我该恭喜程序,得偿所愿。”


    我想说点什么,又说不上来。


    “我只是,想给这段单恋结个尾,虽然很早就明白结局。我没什么不甘心的,不后悔,更不会纠缠不休。程序很好,我也不差。”她昂起头,像骄傲的白天鹅,“我也值得被人喜欢,被人呵护。以后遇到喜欢的人,我还是会勇敢告白。我们女孩子,要自信一点,大方一点,多爱自己一点。往前迈,别回头,不过分耽溺于情情爱爱。人生那么长,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值得为之前赴后继的事情,譬如理想与前途。”


    “所以,”她紧了紧抱在胸前的书,上面写着“考研英语单词”,“我要为我的未来努力奋斗啦。”


    外面下着雨,我的心里却突然照进一束阳光,世界坦荡开阔,遍地生花。


    …


    学姐的室友为她送伞,文言楼门口的人又走了一拨。小诗问我走没走,要不要送伞过来。此时“小处男zz”发来一条信息,简简单单的一个输入法自带的小紫伞。我回小诗不用。雨势没有要小的意思,我戳了戳程序的橘猫头像,叫他晚点来也没关系,别淋湿了。他很久都没回我,估计已经在路上。


    我仍旧在人群的最后面,倚靠着墙壁,雨里一对情侣,男生送伞过来,一把小伞遮不住两个人,男生搂紧女生的肩,走在雨里笑,渐行渐远。


    本来想站到外面显眼的地方去,方便程序找到我,前面插了一个高个男生,预估有一米九,又高又壮,挡住了我所有视线。我放弃了。反正无论我在哪里,程序都能一眼找到我。


    天色阴沉,雨水不绝,看时间,离下课过了十五分钟。从家里打车到学校,再步行过教学楼这边,起码要半个小时,又逢雨天,恐怕要更久。上下一节课的人陆陆续续地来,等雨停歇的人群让出两条道,有人收伞,甩了甩水,虽然有面前的大山阻挡,还是不可避免地甩到我脸上,用手抹掉。


    雨天真麻烦。


    我低头玩手机的时候,鞋子被抵了一下。再抬头,程序出现在我眼前。他还是穿着烟粉色的短袖,冒着雨而来,衣服湿了半边,裤脚挽起,脚踝处有溅起的泥渍。背着包,手里拿两把伞,眼睛亮晶晶地看我。


    我踮脚擦他侧脸淌下来的水珠:“你怎么这么快?”


    程序说:“天一黑我就知道要下雨。”


    他拉着我往大厅里走,手心里是冰凉的雨水。找到一个石凳让我坐,他蹲下,从包里拿出鞋套,我皱了下眉。


    程序不等我拒绝:“这是所有鞋套里面最好看的一个了。”


    白色的,印着粉白的小花,和我的鞋倒不是特别违和。


    好吧,勉强接受,为了我心爱的才穿了不到两天的新鞋。


    我看见他脚上那双惨不忍睹的运动鞋,他平时宝贝得不得了,问他:“你怎么不穿?”


    程序没有抬头,抓着我的脚套上去:“来的时候太急,给你买的时候已经湿了,套不套又有什么区别。而且,除了这个,其他的都很丑,不想穿。”


    他起身,接过我的包,半肩背着:“现在走吗?雨还挺大的。”


    我站起来跺了跺:“走吧,感觉会下到晚上。”


    我们一同走入雨里。


    校道上积了一层水,有的深有的浅。我撑着程序的伞,很大,几乎能再挤进一个身量像我一样的女生。程序那把却有点小,勉勉强强罩住他。


    我想起那对情侣。


    “你怎么拿了两把伞?”


    “?为什么这么问?两个人当然两把伞啊。”


    话是这么说啦,可是……好像别人追求女孩的时候,总会想尽办法制造身体接触,雨天就是最佳时机。一把伞,两个人,手臂挨着手臂,肌肤相触,呼吸近在咫尺,伞下的空间里,暧昧横生。


    唉,程序这个死直男,有时候脑袋灵光得很,有时候又像榆木脑袋,怎么敲都敲不醒。


    呆子。


    只会嘴嗨。


    我摇头,不想再问。


    走到半路,雨越下越大,周边没有躲避的地方。豆大的雨珠打在伞面,再顺着伞沿滴落。天空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源源不断地倾倒雨水。路旁的花草折弯了腰,花瓣七零八落,沿着水飘流。


    我正踩着水,听见程序说:“你会淋湿。”


    我脚步一顿。


    “什么?”


    “我说,两个人撑一把伞,浪漫是浪漫,但是你会淋湿,然后会感冒,会难受。”


    雨是斜着打的,程序站在我身侧,挡住了飞向我的风和雨。我把伞往一边偏折,这才看见程序的脸。他认真地看着我,眼眸如水,声音和雨声重叠:“我不想你难受。”


    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感冒,真感冒了,发热几天,鼻塞,喉咙疼,再然后流鼻涕,一套流程下来两个礼拜。想想也的确挺难捱。


    不想我难受。


    简短的几个字,却令我心头一热。


    谁说程序不会爱人呢?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何爱人,如何真诚地、热烈地、坦荡地、干净得不掺杂任何杂质地,爱人。


    在静默的流逝的时光里,在四季流转,风和雨,雪与月里,在所有被忽略的细节里,在这场暴雨里,不善言辞的程序,他小心翼翼地、无声又震耳欲聋地爱着我。


    “程序。”我脚踩着他亲自为我穿上的鞋套,站在他黑色的伞下,喊他。


    “嗯。”他轻轻地应。


    我心脏发烫:“你真的很喜欢我。”


    他喉咙一哑,点了下头:“嗯。”


    我也很喜欢你。


    虽然这份喜欢姗姗来迟,甚至没有你喜欢我那么长久,深重,炽热。


    但是,我会越来越喜欢你。


    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们要不要交换一下伞?”


    “为什么?”


    “你快淋成湿湿的小猪了。”


    “没事,我身体好。”


    “那不见得。”


    “??”


    …


    雨水无情,到家的时候,我和程序都淋湿了。我还好,个子矮,伞大,有程序帮我遮风挡雨,只湿了裤子。而程序几乎被浇透了,隐隐约约透出腹肌的轮廓。


    他指挥我:“去洗澡。”


    我说:“你先去,我没淋湿多少。”


    程序强势:“快去。”


    我进房间拿衣服,出来,程序站在客厅里,在脱上衣。双手交叉,扯着衣角,往上掀,露出一截精瘦的腰。听见我的惊呼,他没回头,也没停止动作,流畅地兜头脱掉,衣服挂在他小臂,优秀的肱二头肌鼓鼓的。


    我快步走进浴室,关上门,跺脚。


    要脱衣服去房间脱啊,非要在我面前晃。


    怕程序再生病,我尽可能迅速地洗澡洗头发,换他进去。


    程序裸着上身,还穿着湿了的裤子,手里拎着换洗的衣服,赤着脚,懒懒散散地往这边走。我擦着头发,他经过我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我耳朵顿时红了。


    笑,笑咩啊。


    最近的一场考试是后天下午的逻辑学,虽然老师划了重点,但我天然对这种需要耗费大量脑细胞的学科没有什么天分,因而需要仔细复习。根据四种题型,我得先整理一遍知识点,弄成文档,这是个庞大的工程。我在客厅坐下来,边翻书,边整理,聚精会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耳边有开门的声音。我忙里偷闲瞥了一眼,暗骂程序骚货。


    他又没穿上衣,肩上搭一条毛巾,穿宽松的黑色运动裤,垂下两条白色系带,走到我身边,坐下,探头过来,香气萦绕。


    我确认,程序在对我使计。


    该死的美男计。


    我打字的手指停住几秒,忍无可忍:“你就不能穿衣服吗?”


    程序擦着头发:“我穿了啊。”


    我瞟他袒露的上身。


    程序:“刚洗澡的时候忘记拿上衣了。”


    我不信:“那你怎么不干脆把裤子也忘了?”


    程序:“……”


    我打字噼里啪啦,用命令的语气:“快点去穿上。”


    程序撇嘴:“哦。”


    没一会儿,程序穿戴整齐,带着书坐在我对面。


    雨还在唰唰地下,天空漆黑,室内我们席地而坐,各自忙碌。


    这样安静地学习,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经常跑程序家里做作业,实际上是逼迫程序把我的那一份也写了,而我坐他对面,悠闲地看小人书,玩游戏。后来长大一些,开学的前一晚,我总会扯着程序帮我补暑假作业,我念答案,他写,两人激战至天明,熬出四个大黑眼圈。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那么多年的时光飞逝而过。谁能想到,这小子竟然喜欢我呢。


    唉,怪我魅力太大。


    我沉下心投入到学习中,墙上时钟嘀嗒地走,一圈又一圈。


    余光里,程序总在撩他额前的头发,是很长了,垂头的时候遮住了眼睛。


    我忍不住说:“你刘海长了。”


    程序手抓着头发往后撇,露出深邃的眉眼:“嗯。”


    我:“怎么不剪?”


    程序:“打算明天去理发店。”


    我手痒:“花那个冤枉钱干嘛,我帮你。”


    程序用怀疑的眼神看我:“你?你会?”


    我自信拍胸脯:“这有什么不会的,动动手指头的事。”


    程序冷漠拒绝:“不要。”


    我蹭到他身边:“真的,我真的会,我帮我室友剪过,简直是鬼斧神工。刘海嘛,左一刀右一刀,再修一修就完事了。我手艺高超,保证把你剪得帅出天际。”


    程序听了我天花乱坠的自夸,更是摇头。


    我抓着他的手臂晃:“哎呀。”


    程序被我磨了好久才同意。


    我找了个光照亮堂的位置,打开台灯,程序盘腿坐着,他闭着眼睛,睫毛乖巧地低垂,在灯光下覆出一层阴影。我半蹲,手拿剪刀,气势逼人。


    我放话:“程序,我会把你剪得很帅很帅的。”


    他没当回事的样子:“我本来就帅。”


    “要开始了。”


    我吸了口气,心里盘算着,先剪短一丢丢,到眉上面一点就好,再修正一下,剪出层次感,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咔嚓,一剪刀下去。


    我看着手里的一撮头发。


    “程序,你这把剪刀有点钝啊。”


    “你是不是剪坏了?”


    “没有。”


    歪了而已。


    没关系,修补一下。


    咔嚓,又是一刀。


    ……再修一下。


    ……


    短短几分钟,我大汗淋漓。看着地板上长短不一的碎发,又看程序的脑门,不忍直视的惨状。


    手残党发出一声来自真理的感叹: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确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拿着剪刀的手瑟瑟发抖:“程序,如果我剪坏了,你会不会打我?”


    程序:“不会。”


    我心中大喜。


    也是,我现在是他心尖上的宝贝,待遇不一样了,他肯定舍不得打我。


    “我会吃了你。”


    “……”


    他睫毛颤动:“好了吗?”


    我收拾作案工具悄摸后退:“好了。”


    程序睁开眼睛,拿纸巾擦了擦脸,又拍了拍身上遗落的他的头发,转身去拿矮桌上的镜子。我趁着这个空档撤退到三米开外,猫在沙发后面观察程序的表情。


    眼见程序的眉抖了抖:“镜子里这个丑男是谁?”


    我探头:“不丑呀。”


    说完又缩了回去。


    程序嘴角在颤:“的确鬼斧神工。”


    我默默准备夺门而逃。


    程序放下镜子,捕捉到我逃跑的一条腿,招呼我,语气是那么凉薄:“过来。”


    我乖乖走过去,做最后的申辩:“其实不丑的,你看习惯了就好。虽然剪成了狗啃,但你本来颜值就高,又白,现在特别像一个剥了皮的鸡蛋。艺术品就是这样的,乍一看,丑丑的,仔细端详品味,别具一格的美感。”


    程序:“美在哪里?”


    我:“……痞帅。看人的时候像在看一头猪。”


    程序盯着我。


    我os:你才是猪。


    我撅起嘴:“那你想怎样嘛?现在剪也剪了,又接不回去。再不济你明天让理发店的师傅给你修一下嘛。”


    可能Tony老师也修不好,因为没有可修的余地,大概率得推成寸头。程序寸头也挺帅的啊,眉眼全露,清清爽爽。


    程序油盐不进:“补偿我。”


    唉,行吧。


    我坐到他面前:“你想要什么补偿?”


    程序喉结滑动,眼神锁定我的嘴唇:“给我亲一下。”


    “……”


    我全身定住。


    他往前进,膝盖顶着我的膝盖:“给亲吗?”


    天色晦暗,雨终于停歇。窗户开着,风挟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和我们两个身上一致的清新的薄荷味道,混杂在一起。我抓着衣摆,鬼使神差地小声应了一个音。


    程序探身过来,呼吸灼热。


    双唇相触,发出很响的声音。


    本来以为要纠缠一番,但程序只是不给我反悔的时间,迅速碰了一下就退开,不带丝毫的欲念。这是我们接过的最纯情的一个吻,却是最让我心动的一次。


    他亲完,耳根全红,爬起来去做晚饭,走的时候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坐在原地,独自一人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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